直到身旁侍候的宫人出声提醒,他才似回神一般收回冻得通红的手。
暖阁里已经备上了小菜热羹,林琅换了一身绛紫色的云龙纹锦衣,紫衣金带、富贵闲雅,悠悠立于雕龙木刻长形花架边,修剪着手中那排开得秾艳的玫瑰。一旁除了熟悉的宫人,还立着恭身叙事的尚书令花弄影。
见君钰穿过珠帘入了暖阁,林琅便放下剪子净了净手,迎着君钰过去扶他:“手这般凉,想是在外头站了不少时光,老师可仔细着身子些。”
“雪景优美,不免贪欢。你让这么多人看护我,难不成还会有什么疏漏么?”君钰脱了斗篷,便是被林琅揽着腰拥入怀内,君钰面不改色而顺从地依着林琅,对上林琅关切含情的眸子,君钰嘴角微勾,一双眸子温和清艳,“这‘洛神’娇粉微艳,芳香馥郁,瞧着是叫人心生喜悦。”
“老师喜欢这般的花吗,这些时日‘洛神’开得正好,我叫花房多送几株去你那处。”
“我方才见你手下剪得那几株错落有致,姿态甚好,就那几株好吗?”
听到自己饲弄的花株被心仪之人夸奖,林琅心下欢喜,应道:“老师喜欢自是极好。”
君钰轻轻应了一声,而后瞥了一眼花弄影,与之相视一眼,互相会意浅浅交流两句当是问候过,君钰对继续林琅道:“这又是哪地的糕点要叫我瞧瞧?”
“今日没有新的花样,不过是几样普通的膳食。弄影他午膳也没用,我见他劳苦,就将他带过来赐他一道用些膳食。老师和弄影一向交好,想来应是不会介意。”
“尚书令七窍玲珑,又于陛下忠心耿耿,我怎会不喜欢呢?”
将人扶到一旁的座椅上,林琅取了银筷子出来,殷切地递到君钰面前的金碟上:“听容姑姑说老师午膳用得不怎么舒坦,我让人做了些玫瑰豆沙山楂糕于你开开胃。”
“嗯。倒是和厨子做的东西无关,我现下也未必用得了几口。”君钰疏于和林琅客套,抱过宫人递来的精致龙纹紫绒手炉,挺着肚子双腿微分地半靠在椅中软垫上,慵懒地侧首瞧着林琅,姿态怎么惬意怎么着,“昨夜新制的安神香很是宜人,连这两个小东西都睡得安生没怎么动弹,不过却是今日越发能折腾罢了。”
“老师受累了……”一手撑着君钰身后锦衾貂毛的雕花红木椅背,林琅眸子低垂,目光从君钰那鸦翅般的睫毛掩着的水眸里掠过,落在对方下眼睑处那一抹淡淡的微青上,林琅低声软语道,“木已成舟,太医说老师若是能放宽心思些,或许对老师自己的身子更为舒适一些。”
君钰嘴角微翘,闲闲瞧着林琅,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我自也是这般想的。”
“罢了,若是要老师真的能从心底顺从于我的话,也不至于这般难受了。”林琅洁白修长的手指勾勒过君钰鲜肤透粉的耳廓,顺了顺他那一侧微乱的华发,林琅凝视着君钰清瘦苍白却依旧俊雅端丽的容颜,一双长眉入鬓的凤目神色闪烁,喃喃道,“也是我太强求于老师了,若非我的执迷不悟,你也不至于此,可是、可是我……”
林琅欲言又止,君钰只是舒和地瞧着林琅,君钰的唇角微翘,眸光温柔,好似春风,却不言语。
林琅被瞧得越发语言滞涩,默了默,他叹了口气,侧身从侍女手中取了一块金丝花叶绣纹的紫绒毯,温柔地盖在君钰浑圆的肚子上,而后又就着姿态向下轻抚着君钰身前那愈发高隆的孕肚。肌肤偏高的体温渗透了柔软的衣料,君钰肚中生命微微蠕动的触感让林琅眸光微曳,林琅不由自主轻柔的话音里透出一丝迷茫:“你越是这般安静地看着我,我越会觉得自己……我、我知道你在怪我,老师,可是我……我控制不了心底的欲望,老师……只有你在我身侧,我才能觉得安心,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就算我的所作所为再卑劣我也不想放你走,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刻意做成今日这般局面,我、你不要怨恨我……”
君钰只是目光柔和平静地继续瞧着林琅,不发一言,林琅却越发地心慌,姿态也跟着越伏越低,衣上的金秀云龙纹亦跟着胸前的阴影染上一层黯淡:“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我只想你陪着我,你理解吗……老师,求你了……”
“我知道,琅儿。”听到这里,君钰才柔声应承。瞧着半跪在身前呓语不断的林琅,目光从他鬓边这些时日露出的几缕不合时宜的白发上拂过,君钰羽睫倏忽低垂着颤了颤——林琅也不过二十多岁,这就生了华发。君钰戴着金戒的细白手指缓缓拂过林琅的手背、停顿,以金戒摩挲了一下林琅手上的金戒,君钰白中透粉的指尖在林琅的手背上轻轻挠了挠,落下点点酥麻的触感,转而又手指微张,牵起林琅抚在自己肚子的手,将之引到了自己眼前,君钰低头吻了吻林琅的手指,君钰唇角优美、唇色樱白,他一双眸子眼睑微垂,瞧着林琅的眸中波光潋滟,神色迷离而叫人不明情绪,君钰声音低沉柔和而似春水拂面,引人心魂:“琅儿,我自是明白你的心意,你又怎会想要蓄意伤害我们的孩儿呢?琅儿,我不是好好在此伴着你,勿需这般的惊慌。”
在谋害君钰这件事上,秦嫔虽是替林琅顶了罪,却也算不得很冤枉,那落胎药也是她被江云岚哄骗着、越过帝王要求而掺在了君钰所用的物品内,可到底是林琅下的散功之药,方才累得君钰一身功体一夜间倾颓,让如今身怀六甲的君钰落得十步一喘的虚弱状态,以君钰骄矜的心性该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林琅本以为君钰知道了真相,会向自己问责,可自那日君钰从寿安宫见过江云岚回来,君钰只问过林琅是否下过落胎药,就再没有提及过这些事,甚至连对江云岚这个仇人都不曾问过一分,君钰竟只是一直这般温柔淡和地对着林琅,无论林琅说什么做什么,君钰皆是应承,甚至比以前更为柔和顺从——可这般的君钰,却叫林琅心下越发得荒凉惶恐了。
林琅摸不透君钰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的君钰不争不辩柔和乖顺得仿佛毫不在意任何事——他怕君钰怨恨他,他更怕君钰不怨恨他。
可面对如此模样的君钰,如今的林琅却也不敢如从前那般随意强权问之。
反手抓住君钰的手指像在急流溺水中抓住了一条浮木,林琅将之紧紧握住贴在了唇侧:“老师。”
“嗯。”
“不要离开我。”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侧。”
“是啊……”
可是,只要君钰愿意留在他身边,纵使是镜花水月,林琅也无法不贪恋这刻的温柔。
吻了吻君钰的手背,温和的肌肤触感伴着淡淡的体香给予人一种触电般的酥麻悸动,林琅凤目动了动,又轻轻唤了一声:“老师……”
“嗯?”
林琅身子微微前倾,贴着君钰,闻着君钰肌肤的芳泽吻了吻他优美的唇,呢喃:“如何都好,我只知道我现在很愉快,要一直这样方才好……”
“嗯……”唇齿间的亲吻求索是温柔的,又是霸道的,君钰轻吟一声,却也未排斥,随之与林琅唇舌相濡,难分彼此。
“待过了这两个月,我自是遵守承诺放你归家。”
“嗯。”
“这‘凤凰入巢’里加了些砂糖梅子,故而有一些酸甜味,老师若是喜欢,就多尝尝,这佛跳墙也还细腻,入得了口,老师也试试。”一顿膳食林琅就未曾停过嘴,见君钰多吃了口鱼翅煨的鸭子,林琅愈发显得愉悦,一边说着一边一筷子一菜不间断地夹到君钰面前的镶金菜碟里,直到君钰受不住他的“殷勤”,正直身子要自己动手用膳才算停下动作。
花弄影在一旁躬身伺候林琅,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安之若素,他面上没有丝毫异色,只顺着皇帝的吩咐,对答之前未处理完的政事,仔细而恭谨。
繇赋狱讼与兵革,花弄影所说的也不外乎是这些,可这些却是天下最大的事情。
君钰在一边安静地用膳,偶尔搭上一两句话闲话,对于皇帝和花弄影的询问只作自己的利弊分析,却几乎不说自己主观结论和建议——近些时日,林琅加封了他侍中和尚书的职位,不过林琅既然不让他去做事参与政务,给与他实际职位权力,那他自是不会去主动参与到朝政事端中。
只是在听到林琅说到禹州沧庭郡司文瑾被众人弹劾的时候,君钰瞧着花弄影蹙了眉头的面色,就伸手顺了一旁宫人呈着的折子打开瞧了起来——林琅瞧他一眼,却也未置一词,算是默许了他的行径。
许久,君钰寻了个时机主动插了句话:“司文瑾诚然有做得不足之处,但是被人弹劾未必不好,陛下也不必要先将他下狱。”
林琅瞧他主动插话颇为意外:“老师和司文瑾有交情吗?”
“司文瑾是通过策论被朝廷征召的,我曾见过几面,只是点头之交,我倒是听过他人道他固执刻板有失谦和,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他人,对这个人的处事风格,好话真没怎么听闻过。”
林琅疑道:“那老师为何要替他进言?”
“说来也巧,我在廷尉那处翻过司文瑾的卷宗,瞧过他处理地方一恶性案件,是说他替那被抢占田地的小民陈金氏翻案,这案子虽是小事,可因涉及地方一宗,他替陈金氏翻案上下牵连了不少官吏,那时有不少人掺他的本,说他和陈金氏沆瀣一气有那颠鸾倒凤的乾坤引因乃至于眼花耳聋诬陷他人,司文瑾因此被撤职进牢狱,险些被枭首示众。不过他运气好,他那案子撞在了御扬王和晋王之争中,晋王横加干预此案,加上他叔父司安国申审此事,才得以还他一个清白。陛下的新令颁布,沧庭郡一个深受天灾的苦寒之地,弹劾司文瑾的折子却如此之多,我瞧着桩桩件件的目的也不过为了叫司文瑾撤职,想来原由有迹可寻。”君钰瞧了一眼花弄影,顺着他的神色将他欲言又止的话接着说下去,“不做事就不会做错事,这个人做错的小事如此多,说明这个人做了许多事,甚至做到了兼顾细枝末节。此人不狎妓不酗酒不置产业,他人弹劾他‘只鸡樽酒不敬陛下’,或许此人不够得体,可不也恰恰说明这人确实并无多少余银,我曾见过沧庭郡受洪水之害的惨相,如今那地十里长堤、洪道分流,草民得以在洪流季中缓和出一线生机,何尝不是司文瑾这个顽固不化的人被赶去那处过后才有。水至清则无鱼,众口铄金,《上官正传》里写道‘众怒难犯’,沧庭诚然需要因人治理,不过既然现下只是地方一些人的不满,未必有什么大影响,此人既然有务实做事,未必要先愠于群小,不如陛下留心保全,若是到了实在众怒难犯无法用之的地步,最后再弃了他便是。”
花弄影会意,补道:“君先生说得是,司文瑾心胸狭隘是真,所犯诸多过错也是真,不过许多事确实待商榷,如这阳奉阴违不尊圣谕之人,怕万万不是他——”
君钰见花弄影顺着他的话开始和林琅继续刚才的话语,心知自己目的达到,也不再继续劝解林琅,自顾自品起眼前的美味,可惜他现在胃部狭小,肚子几乎全被两个孩子顶着,也用不了多少食物,细嚼慢咽地吃了一些山珍海味,一顿膳食总算用得差强人意,君钰也很快便昏昏欲睡,和林琅又言语了几句,君钰便自行去了一旁卧房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林琅也跟着进来脱衣上榻,一番微微黏腻的温存后,林琅搂着君钰的人浅浅睡了会,可惜不多时便闻得有人通报事务,林琅又是得更衣出去处理事端。君钰也不管他,只自顾自地沉沉睡了过去。
君钰在暖阁里睡睡醒醒,醒了就瞧会书籍,瞧累了又睡了过去,半昏半醒间,便觉得感觉有一双手不停摸着自己的面颊,君钰本以为是林琅,自觉烦躁,就是随手一抓,昏沉间只道:“你的手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