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宫寂轻纱拂,香袅熏满殿,雕龙金柱前亮着数盏紫铜双鹤灯,明亮的光线透过新置的龙凤戏牡丹花屏风,落下柔和的光晕。
珠帘微坠的帷幔下,君钰丝衣轻解地倚在贵妃榻的貂裘衾枕上。
一只娇美的手此时正沾着一些晶莹的膏体,轻柔地按摩着君钰露出肩膀上的那道结痂。瀑布一般的绸缎沿着君钰精致的锁骨,优美地勾勒出他胸前的一片酥香丰肤,又从他修长的臂弯蜿蜒而下,微微凌乱地流泻在被衾之上,君钰半躺半卧,腹部浑圆鼓起,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着本蓝皮无字封面的书籍,眸子微垂、黑睫轻动,神情专注地瞧着,灯辉映在他俊美的面容上似镀了一层银边,更衬得他细肤若雪。
“侯爷这些时日似乎总是瞧这批书出神,这些都是什么书,竟叫侯爷瞧得如此郁结?”阿宝低头看着君钰清俊而无甚情绪显露的绝色面孔,终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既是看得不顺眼,侯爷又为什么总是要翻它呢?”
闻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芳香,君钰抬起眼皮瞄了她单纯清秀的面孔一眼:“阿宝倒是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了。”
阿宝嘻嘻一笑,好似二月的鲜花叫人看着十分朝气:“侯爷是阿宝最重要的主人,阿宝自是关怀侯爷的。侯爷,这些是什么书啊?”
“缘识夫人的手札。”
“咦,侯爷为什么要看她的手札,这有什么可看的?”
“她写了不少有趣的琐事,既是闲来无事,我救拿过来瞧瞧罢了。”君钰顿了顿,又道,“你似乎很不喜欢她。”
“她身上好脏,又因为嫉妒要杀害侯爷,如此狠毒,阿宝自然是不喜欢她的,可是……侯爷似乎并不讨厌她?”
君钰闻言笑了一下,看似轻舒的嘴角却带了一丝浅浅的嘲弄,似在嘲讽他人,又似自嘲,却依旧叫人不易觉察他真实的情绪,君钰顿了顿,回道:“她要杀我,恐怕更多是不过是想求死,如此罢了。”
阿宝闻言更疑惑了:“她不是陛下的宠妃吗,为什么会想求死呢?”
“是啊,她都有常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了,又为什么要寻死呢……”君钰目光倏忽涣散地喃喃了一句,却没有回应阿宝的问题。君钰默了默,道,“陛下真的把她教得很好,教了她不该有的学识,可惜……可惜,陛下只教了她一部分,却并未曾教她真正的生存规则。”
“什么生存规则?”
“你呢,还小,再聪明也不过如此天真。”君钰幽幽叹道。
“侯爷?”
“阿宝,若是当年,启儿没有收到消息来救你们姐妹,你会如何?”
阿宝想了想答道:“阿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若是被当日那样凌虐,那阿宝说不定也会随姐姐而去……最差也不过是在风尘中被欺凌而死了吧……”
“若是你被欺凌了还能活下来呢?”
“啊……阿宝不敢想……侯爷和小公子再造之恩阿宝没齿难忘,阿宝这辈子只希望跟着侯爷为奴为婢,报答侯爷的救命之恩。”
君钰轻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
君钰自然不会因这些世俗规矩而嫌恶缘识夫人的,她和自己的容貌性格有着如此相像的地方,君钰又怎么会厌弃自己呢?
所谓身上脏,对君钰而言更是可笑。
风霜满世道,谁人不染尘埃。君钰也不觉得自己比缘识夫人好过多少,左不过君钰出身高贵,此身不在缘识夫人所学所被束缚的礼教枷锁之内。遑论狠毒?与君钰在行军途中瞧见的人世恶行相比,缘识夫人那点坏,又算得了什么坏呢。
只是,缘识夫人这样出身风尘的卑微女子,最不该生出的,就是和君钰自己一般的倔强骄傲和自尊。
而缘识夫人她,并不够像君钰一样完全明白真正的规则,脱离于枷锁之外,缘识夫人更不明白如何爱重自己,因此,如君钰这样的倔强自尊自是会让她看不透生不如死而选择自尽。
缘识夫人要杀他,他也不过是免除后患才对她斩草除根,成全了她的自裁。
不过如此罢了。
可阿宝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婢女,见识不过是在君钰的身侧后院那一隅之地,君钰也没有教过阿宝认识的外头具体规则到底是如何制定的,阿宝只是个被动接受那些礼教的人,如她这样的小小婢女,又如何懂得这大千世界真正的模样呢。
默了一会,见阿宝给自己上完膏药,君钰自行拉上自己的衣衫,换了个姿势躺着,瞧着手中的札记,倏忽问道:“阿宝,你背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阿宝犹豫着却未回答,只道:“侯爷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君钰眸子也不抬:“从前以为你不愿意被我纳作偏房,是想再留一条后路,以后也还可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最近我发现你似乎不是想要这般的。”
“阿宝这样卑微的奴才哪里敢有这样的奢求,侯爷——”阿宝倏忽想起君钰先前欲要替她找个夫家嫁出去问话,连手中的锦盒都来不及收拾,只急切辩白道,“我不是不愿意被侯爷所纳,阿宝是不敢——侯爷不要赶阿宝走,侯爷是阿宝的主子,是阿宝一辈子的主子,阿宝不想嫁外人,阿宝只想伴在侯爷身侧,阿宝自知身份低微,阿宝没有心上人也不敢奢求什么好人家去‘享福’,他人身侧哪有侯爷身侧来得安心,求侯爷不要赶阿宝走,阿宝只想在侯爷伺候一辈子……”
“我没有谴走你的意思。”君钰抬眸瞧着少女稚嫩清秀的面孔,“我只是想问一问,是不是韶芷她们欺负了你,才让你这般畏缩?”
君钰见阿宝久久不答,半晌,叹了口气,只道:“是我的疏忽,歆儿去世以后,我回宅子的时候更少了,家里一切也都是姨娘和韶芷她们二人看管,你总是跟在我身侧,她们不知道你做什么事,难免引起非议,我不在的时候,不想她们会如此刻薄待你。你既然不想出去谋生路,那就一直留在我身侧,以后我会教你如何管理家事。”
“侯爷?”阿宝闻言吃了一惊,抬起瞪大的眸子疑惑道,“侯爷的意思是……”
“和六年前要你做的事一般,给你个名份,免得你平白受到欺凌而不知如何自处。”
阿宝闻言吃了一惊,慌忙问道:“那陛下那厢不会怪罪吗,我怕陛下……”
“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君钰放下书,抚了抚膨隆的肚子,感受着掌下成型胎儿的活跃蠕动,君钰目光迷离,“给你名份也是为了这两个孩子,陛下知道。”
“侯爷的意思是要纳阿宝为……”
“是如所想,不过是娶你为妻。”若是他生下孩子还能活着的话。
阿宝瞠目结舌,语不成调:“阿宝能被侯爷所纳已是高攀,何况、如此荣宠,侯爷,阿宝、我如何受得……”
“你不想做我的继室吗?”
阿宝倏忽跪下:“侯爷这般尊贵的身份,和阿宝是云泥之别,阿宝若是能做得侯爷的继配,这是阿宝几世修来的福气,侯爷又如此宽和待身边的人,阿宝若是说自己不想做侯爷的夫人肯定是虚的,可是阿宝很怕,陛下他……”
君钰抬眸瞧她,直白地打断道:“你不用怕。我觉得你的品性纯良人也聪慧,与其找个陌生女子磨合倒不若让你做继配,陛下也不过是想替自己的孩子找个温良贤德的养母,你若愿意,他非但不会动你,恐怕还会赐你一个体面的身份以完成这次婚姻,往后你也不必端茶送水伺候人了。不过,若你不愿意,也可以拒绝,我并不喜欢强人所难。”
霜寒压疏影,玉楼琼阙之中,梅香万里飘。
高台平座之上,君钰立于积了薄薄小雪的栏杆之后,瞧着梅园过去、皓洁一片的宫苑中,王公贵子三五成群地玩弄着雪,掷球追逐,打闹嬉戏。
细雪纷纷漫漫,袅袅而下,从新制毛绒斗篷伸出莹白如玉的手,君钰接了一把璇花,瞧着那晶莹娟秀的六花慢慢融在自己的手掌,君钰驻足愣怔许久。
“侯爷,陛下来了,请您过去一道用些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