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本想叫人捉了这玄猫教训教训它,可这东西鬼精灵身手敏捷得很,黑不溜秋还很容易混入黑暗之中隐了身去,一般宫人想抓它还颇为费劲,又因为君钰似乎挺喜欢这条猫儿与它常呆在一处,林琅需要瞒着君钰不能让君钰知道他要跟君钰的这条猫儿较真——这猫儿毕竟是君钰带来的,林琅也怕在君钰面前丢了这点气量和颜面,加上林琅又繁忙,这驯猫的事便一直这么搁着。
林琅和那条猫儿互相嫌弃地对视了会儿,直到闻得君钰放下书,轻轻问道:“是琅儿么?”
文雅从容的语气,沉静动听,温柔克心。
“老师。”林琅身心一动,顿了顿,快步凑到君钰身前,蹲下,“是我。”
宫人识相地退开了些,林琅半跪在贵妃榻前,摸了摸君钰那如鼓的大腹,一双张扬的丹凤眼里敛了利气,闪着莹莹星光,道:“老师今日还好吗,宝宝有没有闹你?”
“有太医专心照顾,自是还好。”轻轻一笑,君钰目下淡淡的青色明显了一些,他支了支身子,身前浑圆的肚子撑着绒被挺得弧度更高了一些。君钰身量修长,身前的肚子规模较于一般双胎孕妇的还要壮些,那肚子却早已呈现下坠的形态——八个多月的时候胎儿就已开始入盆,只是两个孩子似乎是慢性子,如今临近满月了却还不见得要出来,也是苦了君钰,胎儿下移虽是放松了胃口,却叫他下腹越是坠胀、耻骨容易酸痛难熬,双腿行动愈发不便了,如今每日走几步都走得蹒跚摇晃,腰腹胀坠难耐。因此,君钰每日换着躺坐的时间也更长、更频繁了。
君钰以食指蜷曲的关节处,揉了揉自己太阳穴,又道:“看来琅儿是去过金辰池了,身上的馥郁之气甚是怡人。”
林琅闻言眼神一闪,转眼又恢复如常:“山中雪寒,虽是游玩得尽兴,到底还是冷冽,若是把寒气带给老师便不好了,我方才就去了金辰池享了会温泉暖了暖身子,故而这般晚才过来。”
君钰花瓣一般的唇上弧度也丝毫未变,林琅却捕捉到君钰那双深沉的眸子里一闪而逝的不愉,只觉得心下不安:“我喝酒了,老师……我……”
“你怎么了呢?”
“我……”
闻着林琅发上未干的沐浴香薰和他身上沾染的胭脂气息,君钰保持着支颐的动作,一双美眸柔和地直视着林琅那强作镇定的眼睛,循循道:“琅儿在迟疑什么呢?你说,我在听。”
“我‘喝酒’了,老师,我……和琬婕妤她们,不过是在海棠池……你不要怪我。”
“……”
君钰玉容淡然温和地瞧着林琅,未执一词。
林琅身子伏低了一些,支支吾吾道:“老师若是困了,可以不必等着我,老师的身子要紧。老师,你不要怪我,我控制不住心底的欲望……我、我控制不住……老师,你不要怪我,你的身子这般,又不得和我同房,我怕做了、老师你会……我……我知道我很让你失望,可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琅儿。”君钰目光淡然地轻轻唤了一声。
“……”林琅倏然止声。
君钰一张玉容越发如春风和气、悦人心脾,他语调轻柔:“何须这般紧张?”
“……我亦不知为何,老师。”林琅默了默,“老师,方才说话,我心中甚是慌张,我心中居然觉得很怕……”
随着林琅迟钝的动作,君钰不改色的面上嘴角弧度翘得更深了一些,“琅儿今日喝了什么酒?花雕?杜康?还是琅儿最喜欢的葡萄酒?”
君钰自然知道林琅说的“喝酒”是什么意思,亦知晓林琅为何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
从前在丞相府,君钰也常伴林琅身侧游猎宴饮,而之中会请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他太清楚了——无非是那些寻欢作乐的事。君钰少年时文气重而严守家教,故而甚少亲近风月,他却也还是在公子哥儿相聚的宴饮上认识不少才貌出众的佳人。
岑山行宫,帝王的宫殿,何尝不是用来豢养帝王的皇妃皇子和后宫众人?帝王在行宫内又会做什么,亦不是常理之情、昭然若揭吗?
只是如今,林琅非要将和君钰的这一段暧昧的关系捅破,拉着君钰将他困养在身侧,发展到如他们这般有实无名和如琴瑟的模样,而往日里林琅的那些纸醉金迷的风月作乐,亦跟着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在他们之间,这些似乎变得歧义了起来——尤其是如今君钰还因林琅成了这般虚弱的模样。
君钰并非什么贤良淳厚的圣人,他从来只关心身侧的人,什么德品操行在他眼里不过是世间行事的规则,何况于去包容要去掉自己七情六欲的委屈和不公,他的心胸还算宽和,却也还未曾宽宏到这般地步。
他做不到,也不想去做无欲无求的圣人,只是……
君钰抬起美眸,举着粉雕玉琢般好看的手,拂了拂林琅鬓边落下来的发——林琅年纪轻轻的,鬓边就生了好几缕白发。
君钰轻轻一摸,满手皆是带着沐浴后水润未干的凋敝之气,君钰恍惚想起了柳子期在书信中和自己所说的关于林琅身体康健的那个秘密,想到这里,君钰眼睫跟着一颤,又倏忽垂眸,君钰掩了自己心中潮涌的思绪。
“喝的琼花露,若是老师能做陪便好了,可老师的身子……我……对不起,老师。”
君钰抬首安抚道:“‘琼花露点滴水晶丸,荔枝浆荡漾玻璃罐’确是好酒,那琅儿今日开心吗?”
“……嗯,老师,我今日猎了不少东西,还有一头花鹿。”
“收获颇丰,琅儿开心,那就好了。”
“老师……你……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我不想把事情弄成这样,可是我……老师,你不要怪我,我……”
“你不要慌张。琅儿,想要排解忧愁对你而言又并非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林琅以为君钰在不满于他,抓着君钰抬起的那只手,林琅将它握在手心,将其紧紧贴在自己面颊上,君钰手上的金指环和林琅手上的指环碰撞,摩擦出一点金属的琅音,颤人心弦。
林琅一双丹凤眼里不由溢出一些如小狗般讨好主人的情愫:“对不起,老师,我也觉得自己很坏,我说我爱你,可是每次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你在我手上成了这般落魄的模样,我……你越是对我这般不计较,我越是觉得和你越来越远,老师,老师你不要怪我,我只想这么和你过下去,你不要怪我……不,你怪我便怪我罢……你不要离开我,你怨我也好,可是你不要离开我,对不起,对不起……”
君钰还是一手支着颐,另外一只手挣开林琅的桎梏,抬起来将林琅鬓边那几缕不乖顺落下的发轻轻勾到林琅的耳后,抚着林琅清俊的面颊,君钰柔声道:“欲望吗,世人皆有,若是人能像器械一般时时刻刻控制着自己七情六欲掌控自己的身体,那还是人吗?那般的人,也恐怕只有幻想出来的神仙了吧?琅儿,无须这般模样,你是皇帝。”
“是啊,我坐上了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寻常夫妻也是夫为妻纲,何况这个位置,向来如此高人一等,老师也默认如此么……老师,你爱过我吗?”
君钰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瞧着林琅,却是沉默:“……”
“我问过你很多次,可是每次老师都不会正面回答我。我不喜欢你不回答我,可我又怕你回答我,我怕,老师敷衍我,就像老师现在对我这般的柔顺和宽慰,明明这是我从前肖想的,老师如今是事事皆顺从了我,可我心中却甚是慌张,我有时候觉得我真是那般的函矢相攻。老师,我如今最怕你一走了之。”
“……”
林琅伸长脖子凑近君钰的面颊,吻了吻那张不露真实情绪的唇,感觉到君钰的舌头迟钝地回应,林琅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君钰,林琅的吐息缠绕在君钰面旁,轻声呢喃:“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你最在乎的就是你的家人,我知道你也是因此屈服在我的权威之下,老师放不下的人太多了,我知道,你现在柔和之下的假面是对我的暴力回应。我不喜欢老师这般对我的虚情假意,可我又会欢喜你这般乖顺呆在我身侧的模样。我宁愿沉溺在这般的幻梦中。”
林琅欺身上前,一手穿过君钰的手臂,撑着贵妃榻,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靠枕上的君钰,又一手摸了摸君钰身前挺着的孕肚,感受到掌下肚子里传来的胎儿顶动,林琅扯了扯那双薄唇:“老师至少没有打掉我们的孩子……老师还是喜欢我的,对吗?”
“……”就着林琅的姿势,君钰伸手勾住林琅的脖子,和林琅对视了许久,君钰轻轻叹一口气,终是轻轻回了句:“琅儿心中所思,便是事实。”
林琅道:“是我太贪心,我总是在为难老师,我知道。从老师知道是我下的废你武功的药,你就对我越来越包容顺服,我说什么,你都这般温和舒心的模样对着我,再也不似从前那般会与我表达不满,甚至,从未和我提过诛杀江云岚的事,我知道,我知道老师对我很失望。老师,我知道你觉得我是愈发得不成器,竟是因这般私情贪婪而断你羽翼。可我也不知道老师的身体会差成这般,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想你在我身边,老师。老师,湖海有垠,江山迭代,一个人生来光阴有限,日转月移不过数十年,世事茫茫,得失难量,我从不信什么地老天荒,我亦不求你再抒意于我,我只求你能伴我身侧在这龙楼凤阁共度余生。真情假意我也无所谓,只要老师上心的这般温柔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知道,琅儿想要的只是一点心安,我又怎会不了解你呢?我只是觉得人各有命数,既成之事,又何必回溯。”君钰抚了抚林琅鬓边落下来的长发,亲昵地又将之勾到林琅的耳后,君钰一双眸子波光摇曳,如梦亦幻,“内力没了可以再练,我还在这花枝锦绣之中,想来亦是幸运之人。你是我最亲密的人,我又如何会不在意你,琅儿?不必这般患得患失、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