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场风寒,让几乎失了九成内力而身体未愈的君钰一病数日,林琅除了处理朝中杂事,皆是日日前来,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
太子林云的性情随了林琅脾气,十分任性,贵养而骄矜,何况现在是猫嫌狗厌的年纪,林云在皇帝面前再如何收敛也到底是孩子气质,他长时间和林琅处在一处便时常惹得林琅心下不悦。林琅在私事上对其他人几乎没什么耐性,林琅也不似君钰这般和柔宽容,林琅能不对自己孩子的不顺眼作为发出脾气,都算是极大的忍耐,何况去细心引导孩子,因着嫌太子碍眼,林琅就直接把太子林云和君长乐一起打包谴走,送去了雪夫人的宫苑“闻雪寻芳”,让如今协理六宫的雪夫人暂时代为照看。
不过因君钰现下体弱,一场风寒,在生生死死边缘徘徊,林琅却是不敢再轻易碰他了,到君钰痊愈能下床的时候已是过了十数天,转眼便是上元佳节。
皇家的四时八节皆是墨守成规的一套礼乐祭献,祭天地、祀太庙,皇帝受百官朝贺、众人听颂圣人诗赋,礼仪奉迎,让人耳聒心烦,可皇室的尊卑分明便是从森严有序的点点滴滴中彰显,故而,却又不得不去做这些仪式。到上元节,在祭祀完祖宗,赏烟花、吃元宵、赐元宵中度过后,林琅便带着一些妃嫔和大臣离了帝都,驾幸了丹阳岑岭有着天然汤池的行宫。
岑岭行宫依山傍水,历史久远,天下几改他姓,王朝几番颠覆,经过多次战乱的摧折,这行宫却依旧屹立,又因多位皇帝的重复修建,岑岭行宫现下依旧保持了恢宏的形貌。宫内琼楼玉宇众多,重檐琉璃瓦、飞檐翘角,朱门高墙,雕栏玉砌,远远望之,仿若神霄绛阙。
小雪轻停,暖阳微微浮出天穹,便有宫人执着扫除用具在道上细细地打扫起来。
昭华宫内亭台楼榭、曲廊回环,一池菡萏枯竭、水波凝霜的芙蓉湖边上有着一个华丽而厚重的大戏楼,此时戏台上头丝竹盈耳,几名梨园弟子水袖轻舞,演唱着或哀婉或豪壮的故事。
而台下不远处的看台上帷幔轻掩,站着十数宫人,他们或端着糕点茶水,或拿着裘衣长伞,纷纷待命,围拥着首座上暖裘重衣、支颐抱猫而坐着的贵人。
待戏台这出演到末尾的时候,似乎是看的卷了,君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瞧了一旁的君钰一眼,君轩忍不住问道:“二哥居然觉得《长生殿》这般戏很有趣么?”
君钰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侧首看向君轩,未语。
君轩道:“二哥常学经典,又入伍随军,我先前遇到的将领似乎对这些毫无兴趣。”
“这苏红廖妙喉婉转、珠圆玉润,娓娓动听,思扬觉得不悦耳吗?”君钰绾起的雪发,以一支金镶玉芙蓉花簪固定,外衣领上细细的白色绒毛将他一张玉容衬得极其精致剔透。
“苏红廖一代名伶,自然是有些真本事叫人赏心悦目。”
君钰眼珠子一转,问道:“思扬是另有话说么?想说什么,自家人,但说无妨。”
君轩鲜眉亮眼的面孔上眉毛动了动,道:“我只是打个比喻,若是之前二哥领军之时,将士们不再听从二哥的命令,二哥可会觉得是你怀中的这只猫儿蛊惑‘君心’的错处么?”
“原是因此。”君钰闻言长睫扑闪,和怀中轻轻贴着自己肚子的那条油光水亮的玄猫对视一眼,见它宝蓝色的眸子里折射出一点讨好的光亮,轻轻一笑,温文尔雅、眉目如画:“自是不会。故而,我倒是觉得这类反着来的戏甚是有趣。”
君轩疑惑道:“二哥为何这般觉得?”
“新鲜、嗯……”忽然感觉腹中的孩子猛得动了动,扯得肚皮一紧,君钰不着声色地一顿。
君轩观着知微:“二哥不舒服,要宣医官吗?”
“这几日皆这般模样,过会便好了。无须劳师动众。”腹中孩子这间歇性一阵的疼痛越发频繁了,只是这双孩子却迟迟没有出来的意思,这般的疼痛也只是不规律地偶然发作。
君钰深深吸了口气,待过了会,觉得舒服了些,这才不着意地继续道:“思扬求天真烂漫,而不解二哥的想法是吗?二哥只是觉得,若是老生常态的东西,那便没了什么趣味,所以,这般不合意的戏方叫人耳目一新,不是吗?”
君轩看着戏台子道:“很难懂二哥的意思,可否详解?”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任她貌美赛天仙,也不过是一颗弃子。阿轩觉得这般故事里的‘情爱’叫你难过是吗?阿轩又疑惑,为何要如台上这般演?”君钰将君轩心中的疑惑直白说了出来,眼角又瞥了一下周围看着戏偷偷抹眼泪的宫婢,摸着怀中的玄色猫儿,“台上一张口,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如梦似幻,曲调顺耳,故而叫二哥觉得演得很是得趣。”
若是较真,江山美人何尝不皆是霸主座下之物。没有权力又何来美人?美人,从不曾是江山的对立面。柔弱似水的佳人,不执一朝之事,不过是如他怀中的猫儿一般的宠物,可以任由他人摆弄,“五花马千金裘”不过是万里山河里那点点的点缀,何况一骑红尘的“荔枝”,若非“东都神宫”那般浩大劳民的工程,又何故会影响社稷民生?高高在上的帝王对豪门贵出的宠妃连帝后之座的权力都舍不得分给,美人无权,又凭何染指江山,遑论祸国?遑论君王处处采纳的风流韵事。这情动天地的折子戏,不过是替君王背书,给与一只必然要为历史洪流含冤抱屈的宠物的一点怜爱罢了。
君钰自是懂得这些戏码编排出来的本意为何,他也知这个年轻的弟弟君轩心中不满所指为何,可再不称心如意,那又能如何呢?若是尘世活着的人大多愿意相信如此,那便是如此罢了。而他君钰,不过是看个热闹,打发打发这深宫寂寞、得过且过的时光。
君钰笑了笑,顾影自怜般的语气轻柔道:“人情自有百态,‘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兆民百姓,同被恩泽’,这戏中人,何尝不是此中人,这戏,道的自只能先是天家之情:忠孝节义,皇恩浩荡。”
君轩回首,瞧着自家二哥略微浮肿却依旧俊美不凡的苍白容颜,默了默,道:“思扬愚钝,方才未曾领会二哥的意思,多言了。”
“无妨,听戏不说闲话说什么呢。戏剧便是戏剧,唱戏的难动情,看戏的何须较真。吃些糕点,这凤梨酥软糯清甜,配这萼绿君茶很是可口。”君钰将自己案前的凤梨酥往君轩身侧推了推,玫瑰花一般的嘴微微翘起一边,眸中平淡地看着君轩尚显稚气的面孔问道,“思扬可曾读过《商子》?”
“阿轩愚昧,除却先生教的一些书籍,很少翻阅这些,还不曾阅过《商子》。”
“以史为镜,可明人世,不过……未曾看过便未曾看过,对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瞧自己喜欢的便好。二哥少年的时候只专心学习六艺,除却琴棋书画这些,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喝酒了,现在却连酒都没得喝。”
“二哥……”
“看这天色还早,想来陛下也还有几个时辰才好回宫吧。”君钰仰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穹,举起面前的杯子顿了顿,抿一口杯中的奶酥,以手巾净了净嘴,却是羽睫轻垂,眸子微动,瞧着面前的凤梨酥思绪却似乎飘得很远,“真甜……这些甜食……从前大哥就爱吃甜食。”
从前,君钰的大哥君朗总是爱吃甜食。
从前,君钰便是和他人那般以为他的大哥君朗是真的酷爱吃这些甜腻的食物,故而君朗府上的厨子总是做些甜食,连菜里都要放些糖来调味,可现下的君钰想来,恐怕他的大哥君朗并不尽然偏爱甜的吃食。
想是心里太苦,故而吃得那般甜腻。
就像他从前只要喝多了酒,脑子就跟着钝了,从而那些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痛苦,便也不能侵蚀自己的心了。
君轩是君澜的小妾所生,常年养在家乡清河,和君朗也不太熟悉,君轩对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哥最深的印象也是每每家宴上的庄重和客气,不甚亲密。不过君轩自是懂得,没有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和二哥,亦不曾会有他和他母亲如今的悠闲舒适、只管吟诗不事生产亦不必向同乡人卑躬屈膝的好日子。
君轩斟酌了片刻:“这些甜的,美味可口,吃了很是能叫人心生欢喜。”
“是啊,谁不喜欢让自己愉快的东西呢……”君钰顿了顿,接过一边跳上桌衔了块糕点又拱着脑袋向自己怀里钻的玄猫,君钰温柔抚摸着它,接过它口中的糕点喂着这猫,连声音也轻了许多,“记不清多久之前,二哥也同阿轩一样,尚且不如何喜欢瞧这些唱着情动天地的戏码,对宾客聚堂中的折子戏只觉虚浮聒噪而难耐,现下想来,又怎叹较真于世间?若是人愿意相信这些春秋大梦,那便是如此罢了。”
夜锁幽梦,珠帘翠幕,宫室豪奢。
林琅从园林游猎回来,转去了温泉池泡了澡喝了酒,入昭华宫的时候,已是亥时。
瑶华殿内幔帐绣金,炉暖生烟,本以为君钰已然睡去,谁知林琅更衣后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却见君钰还依在贵妃榻上,秉着烛,支着颐,翻着一本书瞧着。
君钰背着他,雪发松散柔顺地披在耳后,散着沐浴干透后的丝滑光泽,君钰臃肿的腰上盖着一张轻薄柔软的绒被,身上穿着一套墨色的丝质长袍,长袍宽长,下摆沿着弯曲的贵妃榻蜿蜒散到毯子陈铺的地面,墨色的面料上头以金线绣着朵朵牡丹,华丽地贴着地面,花开妍丽,富贵端方,亦将君钰衬托得矜贵而冷艳。
烛芯无风微动,摇曳的火光从画着石榴纹的薄纱宫灯内透出,将君钰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在宽阔的殿宇中,人竟是显得那般的孤寂。
林琅放轻脚步刚一凑近,就见君钰身侧趴着的那条玄色猫儿倏忽起身,三两步跃离君钰身侧,沿着桌椅一溜烟般跳跃到了高高的架子上面,缩进了阴影处,猫儿和黑暗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宝蓝色的猫眼警觉地瞪着林琅。
“……”林琅一阵沉默,看着这条无端敌视他的猫儿就觉得火气上涌——林琅不屑地瞧那猫儿,那猫儿它似乎也有同感,这么一对视,林琅火气更大了。
说来好笑,林琅第一次见这猫儿觉得它眸子跟宝石似的灵气,还想同它亲近亲近,伸手去摸它却被它送了自己一手背的爪子红痕。这猫看起来除了对君钰,对谁的脾气都不大好,可林琅也不是好脾气的主儿,林琅位居天子之尊岂容一只小牲畜这般伤害和忤逆,当即给了那猫儿一巴掌将它甩出了暖窝,那猫儿被甩在了柱子上撞了而下地,亏得它肌肉健美倒也没受什么伤害,很快便跑开了。自那以后,玄猫每回见了林琅就如同见了鬼一般躲起来,又故意似的,这桀骜不驯的东西总是会漏出点声响,叫林琅知道它在暗处“偷偷”窥视着他们,直把林琅气得有些牙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