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三月后。
围城,又是围城。
继昌平被攻克陈长川先后逃往了孝城与永宿,但北元军队对他紧追不舍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他置于死地。
待到永宿沦陷陈长川好似丧家之犬,只得最后拼尽全力逃向了广陵,然而严世安闻讯立即挥师南下又团团包围了广陵城。
一切仿佛旧景重现,广陵补给被断孤立无援,满城军民都好似成了严世安砧板上的鱼肉,差别只在于其挥刀早晚而已。
陈长川已经看透,自己此刻已经到了真正的山穷水尽九死无生之时,广陵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虽临败局入死地,但广陵城守将何孝尤却是个性情中人,说他愚忠也好糊涂也罢,明知难以抵挡北元铁骑何孝尤还是接应陈长川入城,并将其奉为上宾仍尊陈长川为靖王殿下。
决战的前一夜何孝尤抱了必死的决心与陈长川密谈道:“殿下放心,末将宁愿战死也绝不受降,势必会保护殿下至最后一刻。我南齐军民虽处弱势,可也绝对不是怕死的软骨头。”
听完这简单的几句话陈长川趴伏在桌案上几乎泣不成声,他自出生起便享荣华处高位,平生所想所求无有不得,但谁成想到他风光半生如今却沦为罪人惨遭父兄抛弃。短短几载光阴何止天翻地覆,陈长川只是没想到在这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竟仍有南齐子民肯认他这个殿下。
恸哭断肠,陈长川在此刻才幡然醒悟自己才是这场兵祸的罪魁祸首,现下他不是不能活,而是已然不配。
密谈还未结束门外突然传来孩童哭声,原是何孝尤刚满七岁的幼子大哭着跑了过来。
男孩儿哭得悲痛上来就抱住了何孝尤的腿不松手,他一边哭一边叫道:“爹爹我怕。”
何孝尤眼眶一酸强忍着悲意安慰儿子道:“宪儿别怕,乖,你去后面陪你阿娘。”
然而何小少爷正是因着母亲才这般大哭不止。
“大夫说阿娘的病更重了,城里的药也不够吃,”说到此七岁的孩子涕泪交加更为悲痛,“大夫说…他说再寻不到药材,阿娘…阿娘就……”
男孩儿未说出口的话悉数淹没在了哭声里,听到爱妻现状何孝尤这个铁血硬汉终于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生怕陈长川看见自己哭,何孝尤匆匆擦掉泪迹想先让儿子出去,何宪很听父亲的话正想转身出门,谁知经久不发一言的陈长川突然对何宪招手道:“来,你到我这儿来。”
陈长川此时形容枯槁憔悴至极再不复往日的仪表风度,他双目发红头发蓬乱,连双颊也瘦得凹陷下去,完全是一副活死人的样子。
何宪有些害怕这样的陈长川,但还是忍着惧意慢慢朝他靠近。
待何宪走到近前陈长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真乖,你是个孝顺孩子。”
“你的阿娘不会死,你放心。”陈长川看着何宪剩下的话却全都是说给何孝尤听的,“与其负隅顽抗白白流血牺牲,倒不如率先保全妻儿。何统领,待我死后,你便降了吧。”
时至今日陈长川再无半分求生意志,他一心求死,不想再逃也不想再躲。
未及两军开战陈长川孤身一人登上城楼,他摘落金冠踢掉鞋履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居高临下俯视着黑压压围城的北元兵士陈长川凄然大笑不止,这一切原本就是他的错,是他色心乍起将傅初尧强虏入境埋下祸根,是他以一人之身招致两国之祸,所有的流血牺牲横尸遍野罪责全部在他,天理报应循环不爽,如今终于是应到了他的身上。
摇摇欲坠仿若风中枯叶,陈长川目眦尽裂,他最后用尽全力朝城楼下大喊道:“此乃天意终不可违也,傅钧想要的不过就是我的命,尽可拿去!严世安,你还不退兵吗?!”
话已说完,陈长川紧接着凄然仰头大笑三声,笑音未落他已从城楼上纵身飞跃而下,直摔得一个尸首分离惨不忍睹。
新历三年冬月初三,陈长川的死讯传到了玉京,但傅钧此时根本无暇他顾。
孕期刚满七月傅初尧却突然无故早产且有血崩之象,皇城内的太医以司马印为首齐聚产房,但情势依然很不乐观,傅初尧体弱出血量又太大,动辄便有可能母子俱损。
听着产房内不时传出尧尧痛苦的呻吟声傅钧脸色惨白仿佛在受割肉之刑,时间从未流逝得这般缓慢,一炷香,两柱香,再到小半个时辰,傅钧面无血色紧贴着产房门口焦急硬抗着,宫女从屋内端出的一盆盆血水无不叫他濒临崩溃。
太医齐聚一堂但面对难产大出血完全束手无策,止血药已经无济于事没有人知道傅初尧还能够撑多久。
屋里傅初尧的喊声陡然弱了下去,猛然听不到尧尧的声音傅钧整个人如坠冰窟,同样在外焦急等待的玉晴更是禁不住嚎啕着哭了起来。
傅钧应激得双目血红大吼着让玉晴闭嘴,他咆哮道:“谁准你哭!再哭一声即刻拉下去斩首示众,这宫里不许见哭声!”
玉晴拼命用双手捂住了嘴,闻言她跪倒在地强忍哭声将下唇都咬得血肉模糊。
什么都顾不上了,不顾宫女太监的阻拦,也顾不上什么不能进产房的先例,傅钧强硬地闯了产房直扑到了弟弟的跟前。
一看见躺在床上挣扎着生产的尧尧傅钧瞬间泪如雨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傅初尧明显是虚弱疲累到了极点,他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如纸,身下已然痛到了极处逼得他眉眼都皱成一团,汗水泪水混杂着糊了满脸,傅初尧已经接近虚脱,看见傅钧进来,傅初尧面向哥哥张了张嘴却已经喊不出声来。
“尧尧,尧尧!哥哥来了,哥哥在这里!”傅钧跪在床榻边浑身颤抖着用力抓紧了弟弟的手,他双目赤红犹如困兽,他恨不得能自己开膛破腹相替!他的尧尧从没受过这样的苦,尧尧怎么能禁得住……
“再坚持一下,尧尧,哥哥求你,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剩我一个人……”傅钧不断重复着恳求的话语,一国之君哭得涕泪交加已然崩溃。
下身鲜血淋漓不停,体能耗到极点傅初尧身上开始一阵阵发冷,他又累又困眼皮重得好似睁不开。
嘴唇微微颤动着,傅初尧道:“哥哥,我好累。”但他发出的声音过于微弱,傅钧只听到些模糊不清的气声。
眼睫不住颤动着,傅初尧缓缓阖上了眼睛。
“尧尧!尧尧!你别睡,你别睡!!”看见弟弟闭眼,傅钧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捶碎了,他急火攻心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来,傅初尧一闭眼几乎带走了他大半条命去!
“尧尧我求你,你再看看哥哥!太医!太医!司马印!”傅钧回头一把攥住司马太医的胳膊像是扯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力气大得简直要把司马印的骨头活活捏碎,“司马印,我要你保住尧尧的性命!我求你保住尧尧的性命!无论用什么办法,你救他……”
话未说完傅钧喉头一甜嘴角便又溢出血迹。
“陛下,陛下!快去扶住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