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妃嫔在想什么,也从不约束他们。贵妃入宫日子不短了,自然知道。因为不关心所以可以容忍许多事,但却也不会过问。他自己有心事,平时还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一旦被刺探灵魂,则立刻绷不住了,手一颤,顿了顿,答:“这些……妾入宫后就不曾做过了。闺阁游戏,本就难登大雅之堂,何况妾已经为贵妃,侍奉陛下与皇后才是本职,诗词一道,也就渐渐抛开了。”
这番话很标准,但却未必是出自真心。
当世对闺秀出嫁后吟风弄月并无什么限制,但确实如贵妃所言,清闲贞静,侍奉夫君才是第一要务,若是只顾着诗词歌赋,即使出众也不过是小道,是舍本逐末。
萧怀素本是被当做皇后王妃培养,家里连等闲的藩王都看不上,他自然也是学过该学的东西,理念更是以正妻立身之本为主。虽然做了贵妃,并无与皇后争锋之意,但本心却很难改过来了。
皇帝对如今流行的妇德之说其实并不赞同,也知道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真心这样想的人实在太少。何况前贤做《女诫》,为的是教育闺阁使之明悟,所说什么“不必才明绝异,不必辩口利辞”云云,后人以讹传讹,当做中庸守拙才是妇德,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女子能够读通女诫,识文断字,明白是非已经不易,能内外打理得通顺已经是难得,再要才华横溢,那是完人。
然而当世总免不了将有才之人看做不够端庄矜持,崭露锋芒为的是引人注目,何况会被闲人随意评说,因此才将平庸无能当做德行出众。
要皇帝来说,和光同尘固然是一条生存之道,但锋芒毕露又如何?生来如此,难道谁还能叫真正的才华折腰,打断骨头消去光辉?
他自己就立志要做世间最强的人,自问也绝不软弱,又怎么会怕自己的贵妃才学出众?
贵妃托词不肯直言,皇帝却并非看不出端倪,表面不露声色,静了片刻,又问:“既然如此,你旧日的手稿也还有存下来的吧?往日只听人说你长于诗词,却没机会得见……”
萧怀素身子一抖,眼神恍惚:“旧稿……”
他内心极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可却无从回避,惶然了一阵抬头看见皇帝平静的表情,忽然觉得对方确实什么都知道,咬了咬嘴唇,答道:“旧稿也都不复存在了,都被……烧了。”
这才是他入宫后再也不曾写诗的原因。
毕竟也是被娇养长大,萧怀素并不是没有脾气,不敢反抗家中严命的。可他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家族,越是想在困境中把精神寄托在诗词上,越是被找到软肋,从幼年习作起精心保存的一切,都在他面前被烧成了灰烬。
那火盆烧掉了他内心最大的依靠,灰烬蒙蔽了他的灵识,从此之后一提笔就手抖,心思杂乱,不能成句,强行按捺也没有用。
他人生二十年都顺风顺水,甚至恣肆快意,到了这地步才发现自己其实很脆弱,也很无用。他无论如何都反抗不了家族的重压,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回从前的自己,纵使心明眼亮看得清每个人又如何?他们欲念污浊,纷纷攘攘,而他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正因如此,在行宫里病了的时候他就想起顺水推舟,能独个儿安静地待着,逃避过一切外界的纷扰也是好的。但他毕竟想得太简单,终究是没能成功。
贵妃并不觉得皇帝会为此真正动怒,可他也不知道皇帝会怎么样。一件事如果悬而不决,只能叫人日夜悬心,何况毕竟是他做错了,装病更不是一件好事,贵妃偏偏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分说。皇帝不兴师问罪,他心中难免担忧,皇帝真的问起来却触及他不愿意回忆的事,他也觉得困窘难堪。
他毕竟还是很要强的,一低头眨不去的眼泪就滑进了茶杯里,抬起头又是一副若无其事,只有眼圈微红的样子。
皇帝轻叹一声,语气也更柔软了:“你这幅脾气,倒不像是萧家的人了。”
萧家的人是什么样呢?表面光风霁月,内里阴谋诡计。虽然说当世所谓世家豪族,总免不了勾心斗角,权势倾轧,这本来就是常态,但萧家的人祖先曾经做过皇帝,难免格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格外爱摆出谁都不服的架子,背地里全然不是如此傲岸,手段不仅肮脏,且目光短浅。
他们的名望全是传自先祖,实力也多有消磨,不如从前,皇帝并不介意虚以委蛇,但心里自然不可能有多少认同——他是以大势压人,叫对方输得绝无翻盘机会的那种人,自然更喜欢堂皇正大的人。
贵妃早年被家里的宽和惯坏了,脾气比起族内其他人要刚硬许多,少了弯弯绕,反而更合他的审美,只是毕竟生活的环境太单纯,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变故,即使通透,也难免在遭遇挫折后晕头转向,饱受打击。
再说,他毕竟也还很年轻,有时候倔强起来,又像极了一个人。
见萧怀素沉默不语,皇帝也不再看他,望着空茫茫的殿宇,道:“我对你多说这些,是因为你有时候,很像我的母后。”
萧怀素吃了一惊,下意识推脱:“妾怎么能与成宣皇后相比……”
毕竟后与妃之间是天堑之隔,德行要求更是不同,而皇帝又对母亲显然十分孺慕,至今未曾忘怀,与她相提并论对他不是一件好事,也不是他想要的荣誉。
皇帝又看了回来,眼神平静,甚至有些刺人:“你又何必惊慌?我也不是要说什么好话。”
贵妃一怔,惴惴不安,但还是温顺地坐下了。
皇帝回忆起过去的时候神情很柔和,但说话却不客气,更不曾委婉几分:“当年……母后也是如你一般,出身豪族,入宫就是为了高位。那时宫中后位从缺,她年轻美貌,又无短板,父皇还想要一个嫡子,因此在她入宫后立为皇后。不过她自己并不是怎么情愿,但也别无选择……”
萧怀素不料他一开口就是这等秘闻,一时间心跳如擂鼓,竟然有些害怕,又不知不觉听进去了,心中生出几分危险的好奇。
皇帝看了他一眼,略带嘲讽,轻轻一笑:“你以为你是第一个不想入宫的勋贵豪门吗?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不新鲜?,早发生过千百万次了。”
萧怀素被看得心生后怕。他不是不聪明,但却因没吃过什么亏所以根本不会谨慎,更不会假装,与皇帝之间相处并不顺遂,却没想过对方不仅看穿了自己的僵硬和不情愿,甚至还会直接点出自己的不情愿。
他正心虚,皇帝又叹息一声:“你的性子,走到哪里路都不会太顺。人间本来如此,到处都是坎坷荆棘,你又是娇贵的人,气性太大,机变谋算太少,倘若哪个后宅倾轧略多一些,你自己都能把自己气死。”
萧怀素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这是不是大公主的生母?但他深知这时候不能插嘴,只一味低头听下去,对皇帝的评断倒也心服口服。
“你自矜自傲,目下无尘,本也不算什么毛病,但在宫里,就算我容得你如此别扭,与自己闹气,却有太多事不容你任性了。你可曾想过,你无所作为,即便皇后仁厚不会为难你,可下面的人自有杀人暗刀,你身在其位,又怎么能够避过?”
皇帝波澜不惊地将贵妃的难题摆在他面前。
萧怀素一怔。
他知道皇帝说的是真的,只是他从不愿意去想。身在其位必须有相应的实力,否则不过是徒有其表,贵妃也不过是个名号罢了。自从他想留在行宫皇帝却不准,皇后又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之后,他就知道了,他想独自清静注定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没有宠爱,也没有宫权,长久见不到皇帝,那在宫里就什么都不是。而贵妃之位又遭到觊觎,连他的媵妾都不会不动心。对萧家来说,如果他不行,那换一个人自然也是能够接受的结果,对于想要往上爬的低位妃嫔,还有比名不副实的贵妃更好掀翻的目标吗?
身在局中,已入尘网,妄想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
可他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始终无法醒来,也无法面对现实。
皇帝道:“你的诗流传极广,备受推崇,其实早在你家想要送你入宫之初,朕就看过了。”
那是更早以前,先帝还在位的时候,萧怀素的名头甚嚣尘上,那一回应该是对着先帝使劲的。毕竟皇考虽然荒唐,但当年也是立了成宣皇后,成宣皇后的族名极盛,出身极高,又有绝世姿容,还生下了嫡子——开局实在不算差了。
萧家想要萧怀素做成宣皇后第二,不要那个结局,也不是多难想象的事。
但先帝对这种名声并无兴趣,因此根本没放在心上。皇帝看过他的诗,也只是看过而已。这并没有注定他们后来的缘分,只能说天下本来也没有多大,纠纠缠缠,大多数人终究还是在同一片红尘里打滚。
萧怀素入宫后,皇帝才有时间叫人搜集他流传在外的诗作来看。他自己也是文采斐然,笔锋犀利的人物,只是多年来案牍劳形,也不是吟风弄月的人,但品评萧怀素的作品还是独到而轻松的。
所谓诗言志,表情达意,文字间是骗不了人的。贵妃诗作清丽孤高,颇有傲骨,也有志气,倒也不负盛名。皇帝看得出他不是满心算计的人,甚至宁愿一生都做梦,虽然有些天真,本性却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