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二,他也不来费这番口舌了。
“当年,我在母后身边长大,她是个胸怀奇志的女子,我毕生见过最好的人,只是却一点也不快活,宠冠六宫的时候也一样。宫中红墙下白骨累累,我才是最清楚的人。她曾经对我说起,倒也毫不讳言,说她并不想入宫,说尊荣富贵不过如此而已,凤座是天下最不舒服的一把椅子……”
不过很快她又说,銮座更甚。
“她因家族而成就,又因家族而毕生不得自由,多少事只能在这里无声无息化成灰。我长大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皇后了,尚且骄傲不肯低头,据说早些年要脾气更大,你比起她来,却是不够看的。”
皇帝的态度很平淡,回忆起母亲却也有一种悲伤的温柔。
萧怀素不敢打断,一声不吭,但渐渐明白对方提起成宣皇后,当真是没想夸赞他,而是要叫醒他。说别人他是不服的,也未必能够体味到这种无奈和白骨成灰的痛苦,但那毕竟是皇帝的母亲,下场又人尽皆知的惨烈,他也不能不心有所感。
皇帝最近时常想起母亲,其实他总是很想念母亲的。成宣皇后不是很温柔的人,但却很聪慧,目光长远,傲气长存。他对闺阁与后院的温情与共情,从母亲开始,到大公主而彻底理解。
大公主,决不能过他的母亲那样不快活的日子。
后妃不愿侍奉皇帝,或者对恩宠不屑一顾,都是犯禁的事,不获罪也是要受冷落,被百般磋磨的。当年成宣皇后傲岸,不情不愿反而让她的丈夫饶有兴致,想要征服,最终成就一对怨偶。皇帝在母亲身边长大,等到记事的时候就记得母亲与父皇相处,其实并不总是快乐的,但她只能快乐。
因此到了他自己身上,面对不情不愿的贵妃也就无法苛责了。
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妾心在不在自己身上,其实并不会很在乎,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但如果将抗拒摆在明面上,就难免觉得是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或者甚至是受到了否定。皇帝无需被贵妃肯定,心态超脱许多。想及母亲没有得到的温柔,和不愿女儿遭遇的困境,倒也能够好好讲道理。
萧怀素不语,他就继续说下去:“你还年轻,朕与你一时相处不够顺畅,本来也不算什么。可宫中时日漫长,若你始终是这幅样子,吃苦的人是你自己。萧家待你,多少也是有所亏欠。就算要教你什么,又何必如此暴烈急切?你心中郁结不平,这是你的心事,朕也不来怪你。你就算宁折不弯,折的也不过是你自己罢了。不过你却从来没有想过,如今你已经是朕的贵妃,不是萧家的闺秀,你好不好,不是他们说了算了,你一味难为自己,只是胡思乱想。”
萧怀素茫然地看着他,冷冽变作迟疑,满心混乱:“真的吗?可是他们说……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东西,我一心只有这些,是他们把我惯坏了,我学这些不过是移了性情,假清高,做梦而已。他们在我面前烧了我的诗稿,收走我的书,什么也不给我,每天,每天都逼着我背诵女诫,列女传,说我也是时候该知道什么叫规矩了……天天问我,我要是答得不对……”
他说不下去了,只有满心仓惶的怀疑:“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们从前疼我,对我好,都是假的,都是因为我、我够值钱不成?当初是他们说,我和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同,许多规矩是俗人守的,倘若我并不是能超凡脱俗,清清静静过一辈子的人,又何必这样骗我?”
皇帝轻轻叹气。
萧家大概也是无奈,这头报上来他知道了,那头才回去管教萧怀素,想让他担当重任,可萧怀素显然不是这个料,但进宫是不能改的了,也不能等,再等他年纪就大了,进宫来也没用了,所以不得不下猛料。
萧怀素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又确实出众脱俗,把他娇养到二十岁再把前面的事全数推翻,情义不顾,也难怪萧怀素虽然看得清,但却受不了。
他伸手轻轻抬起萧怀素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轻而坚定地说:“他们说的不算,从今后,只有朕才可以做你的主。你生来如此,向来如此,又何须改变?”
萧怀素含泪看着他,神情凄楚,平白显得柔弱许多,似被震撼。
皇帝凝视着他,眼神深远如渊,宏大而莫可名状:“旁人不愿意让你锋芒毕露,不过是怕被你比过去。凡夫俗子,不值一哂。朕却不怕比不过你。”
萧怀素垂下眼,心里原来纷乱的怨恨,自怜,痛苦都消失不见,居然被这宣言安心,好似再也没什么害怕的了。
是呀,他嫁给了世上最强悍的人,这个人怎么会容不下身畔之人的光辉?难道世上还有人能压得住皇帝的光彩?
皇帝松了手,又道:“行宫里,你照顾大公主,代皇后坐镇,做的也不错,可见你本来并非不通俗务只知吟风弄月舍本逐末的人,既然如此,朕又何必来管束你?只是有一件事,你要明白。”
他摆出严肃训诫的态度,萧怀素一凛,也就起身低头领训。
皇帝道:“你性情刚直强硬,本来也是好事,诚心正意则无所畏怯,但过于刚硬则近于自毁,只是徒有其表。所谓傲骨,是历经磨难坚强如初。朕以成宣皇后教你,望你能学得她一两分的好处,于心无愧,于人无咎,恪尽职守,亦保全自身。你为贵妃一日,朕就一日对你就有期许与要求,你纵然回避,也是无用。盼你能够洗净前尘,心如明镜,忘却过往。朕,以傲骨二字赠你,望你真正如兰,能耐寂寞,亦能香远长久。”
萧怀素闻言动容,眼圈一红,热泪夺眶而出,忍不住扑上前来,放声痛哭。
他备受折磨,入宫后又身处全然陌生的环境之中,一腔郁气不能发散,又实在无所适从,本来就是个不能够忍受的人,憋着已经快要憋坏了。虽然也多少看得透自己的处境,知晓一直闹脾气下去不是事,但内心转不过弯,更没有料到皇帝会谆谆教导,对自己说这么多。
两人本无这样的情分,而他又自诩聪明人,本该早早想通,偏偏要皇帝如对孩子一般说清说透,不由又是羞愧又是感动,这一哭不仅为了前尘往事受了委屈,也为皇帝出乎意料的柔情。
皇帝早看出他的性情脾气如此,虽有手腕却不屑于心计,孤高自傲不愿流于俗尘,娇养多年虽有才学,但说到底也是娇气的,对他这心防尽去,好似孩子终于找到能接纳承认自己,能告诉自己并没有错的人,又欢喜又撒娇的痛哭也并不怎么意外。
贵妃哭得厉害,外面早就有人听见,但皇帝说话的声音轻,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敢进来,干脆都退远了些,当做不知情。
皇帝哄过几个孩子,哄一个贵妃也不难,萧怀素渐渐收住眼泪,十分窘迫,背向而坐,声音沙哑,还带着鼻音:“妾失仪了。”
说着起身,端正拜谢:“陛下教导,妾谨记于心,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自误了。”
他是心志坚定的人,更能舍得外物。宫中荣华富贵,贵妃之尊也不是不动人,但这些东西于他都不及心气通顺,皇帝一席话于他如醍醐灌顶,也让他新生感佩。
皇帝起身扶起他,道:“好了,叫人打水洗漱吧,夜深了,你也哭累了,该歇了。”
萧怀素被点出哭得一塌糊涂立刻不好意思起来,脸一红,掩面转身叫人。
洗漱过后,安排衾枕,二人一起躺下。皇帝今夜来就是为了了结贵妃这里的事,贵妃心绪起伏太大,二人都没有心情做什么,只静静躺着。萧怀素在睡意里半沉半浮,忍不住转身靠向皇帝,被伸手一揽越发安心。
他静静地想,陛下是真的很温柔。
他知道二人并没有什么情分,前面又有太多人,上有皇后,下有罗真妙音大大小小的美人,他本来什么都没想,也并无野心与人争夺什么——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他不是与人抢一点点雨露也觉得是自己有本事的人。
皇帝对他,就更是例行公事,他本来从没有想过皇帝会来管这些事的,妃嫔心事,终究只是小事,于皇帝而言,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正因对两人之间情意有所预料,也能冷静面对,皇帝这种温柔反而更能触动他。因为想起成宣皇后所以惠及自己也好,因为宽容所以能够对妃妾如此耐心也好,萧怀素都心生复杂情绪。
身在后宫已经处处无情,生存不易,皇帝对没有情分的人也温柔,总好过只对一人温暖如春,对其他人冷若冰霜。毕竟恩宠不能长久,等到色衰爱弛,能够赖以取暖的,只有这点初始的温柔与怜惜了。谁能说自己一辈子只活被宠爱风光无限这段日子,其他灰败的寂寞的日子全都裁去不要呢?
何况身在高位体恤下情本就不易,何况男人来体谅自己的妻妾。
世上本没有完满人生,也没有坦荡通途,更不会有什么感同身受,一个男人想到自己的母亲与女儿,愿意对妻妾也一同体谅,已是宽容智慧非同寻常了。
萧怀素没想过自己会心动,但他确实悄悄握住了男人的手,往皇帝怀里藏去。
大概是没了心事,一梦沉酣,萧怀素醒来时天色居然还早。他起身悄悄越过皇帝撩开帐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一低头却发现皇帝醒了,动作不由一僵:“陛下醒了?要我叫他们进来么?”
皇帝虽然一向起得早,但今天却是格外早,萧怀素一动他也醒了,闻言就懒懒道:“过来躺一躺吧,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