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承认了辜负,瑞香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赢了。此事其实事出有因,宫里每个人的苦果都是事出有因,但是他也不能因为一句话就又软化回去,反而更加委屈,抬手一抹不知不觉滑到腮边的泪,苦笑:“不是你辜负我,是陛下辜负我。可是我又能如何?皇后都不能如何。”
陛下与夫君,好像是两个人,皇后与瑞香,也得分开看待。瑞香本以为,只要夫君对他好,独一无二,他就能坚持下去,等到陛下也爱他,可实际上是,陛下与皇后,都是毫无人性,不许夫君与瑞香两耳不闻窗外事恩爱情浓的。
他忽然觉得很累。
他还怀着孩子,原本丰润饱满,漂亮又光彩照人,现在却黯淡委顿,皇帝想伸手都不敢,一阵一阵苦涩,终于忍不住把他抱住。瑞香挣扎,他却不放,急急道:“你不要怕,先听我说。此事实在无法,可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早先我也曾与你说过,将来不会早立太子,免生乱局。如果你这一胎是皇子,则等他们长大,再辨贤愚,如果你所生不是皇子,一等你生下嫡子……”
他声音忽然锋利而轻薄,像杀人不见血的刀:“就议立太子。”
瑞香原本还在挣扎,听见这几个字却被吓呆了。他已经不再是刚入宫的那个自己,亲眼见过皇权如何危险,如何残酷,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刚出生就要做太子,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读懂了他的害怕,柔声道:“你无需害怕。嫡子本就尊贵,一旦议立太子,他必然是天经地义得人心的,即使有长子在前,争论上几年,在群臣心中也能够相提并论了。你的地位也就稳了。若你这一胎是儿子,早早议立太子对他反而不会是什么好事,万众瞩目,太多期待与规训,未必能够好好成长。你我夫妻,就算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会不考虑到你,无论如何,我总是要保全你,不会叫你受委屈。”
瑞香看着他,忍不住打颤:“早立太子,不是好事,贤愚未知,也不能后悔,这等殊荣,我……我不能领受。”
他知道的,皇帝本心不会愿意早立太子。一来就是他所说,太子年纪太小,虽然身份上没有问题,但品性能力未知,万一将来不好,废太子是比废皇后更大的事。二来皇帝正当壮年,有了太子之后难免有人心思浮动,要是一个仍旧强而有力,另一个逐渐长成……局面不会好的。
瑞香知道皇帝已经是给自己交了最重要的底,关于太子的想法。因为事关他自己的利益,所以对皇帝而言说出这些只是为了让他安心,已经不像是皇帝所为了。他几乎是明说,因为我偏爱你,因为你是皇后,所以你的儿子,也是砝码最重的那一个。
瑞香自己都不敢想的,他已经说出来了。
这就是帝王的宠爱,一丝一毫也重于千钧,动不动牵涉江山天下,如此可怖。
可瑞香要的不是这个。
他推拒了,皇帝却目光温柔:“如此,你也可以立身,后位稳固,绝无忧患。”
可这和瑞香的执着完全不同。
他就好像在说,我会给你足以立足的东西,你有权势,儿子做了太子,你会安然无忧,这就是我对你的好。他做出如此决定,已经是将皇权给他分享,瑞香觉得沉重,又觉得真诚,巨大如山岳。
可这不是瑞香想要的啊,他自始至终,野心都在皇帝身上。他不愿渐行渐远,不愿皇帝始终一副替他打点周全就要放手的样子。正是这种恐惧,让他觉得或许自己以为得到的都是虚假的,其实他从始至终没有走到皇帝的心里去,其实他并没有与众不同。
为此这几个月来他实在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他要的不是皇帝给自己多少权力多少退让,他要的一直是真心啊!
帝后恩爱,不过是相敬如宾,夫妻情深,也可能有不能触及的阴暗面,只是彼此心知肚明,瑞香直觉自己想要的比这都深得多,多得多。他本来可以等待,可是外面风急雨骤不肯给他机会等待,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得到,可现在却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努力了。
他说出“只要你还愿意顾及我会不会难过,我就没什么可难过的”,心里想的却是你是不是真的知道我的心意,你为什么好像不在乎?
他分明怀着孩子,后位稳固,可心里还是害怕,还是觉得自己在失去,永远也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皇帝用太子位来让他安心,他更加不能接受了。
皇帝拿出宏大,残酷,强悍的权力要他安心,瑞香却忽然崩溃,用力推他,哭叫:“这才不是我要的东西!”
他一向温柔,又一向爱皇帝,如此抗拒亲近还是第一次,何况是在皇帝许诺太子之位,做出如此暗示之后。皇帝震惊,却并不怎么生气,他只是不明白。
“香香。”
皇帝低唤一声。
瑞香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又推又搡:“你走开,你现在就走,你不要再在我面前了,我不要,我不要这种实惠,我不要儿子做什么太子……”
皇帝体力自然比他强出许多,更有无数搏斗的经验,但对妻子却无法用上,又怕他太生气弄伤了自己,立刻松开手臂退后。
瑞香隐约觉得自己抓到了皮肉,但他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能挣脱,又正在气头上,根本顾不到,看着皇帝退去,神情身子还有点无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坐起身泪眼朦胧瞪他:“你总是说这种话,好像我没有你也能过下去,这就是我想要的!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我儿子当不当太子,他总归都是你的儿子,自然有你安排好,那我呢?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我要什么?”
他又哭又骂,毫无形象可言,但多日隐忍和木然,现在终于爆发,内心反而畅快,一时根本收不住,见皇帝不给反应,更是生气,但出身高门,说过了哽在喉头的话,却不知道还能怎么泄愤,有心踢他一脚却觉得实在难看,心气不平,憋了半晌,又骂:“你真是个、是个负心汉!”
皇帝按住他的腿,不让他乱动,但说出的却完全不是瑞香此时想听的话:“好了,别生气,慢慢说,你还怀着孩子……”
瑞香终于忍不住猛踢了一脚,被皇帝面不改色地受了,就像是踢在一块铁板上,简直恨不得一口把这个男人咬出血来,又去推他:“走开!不许碰我!你明明都知道的,你偏偏不给,你混蛋!你无情!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要什么的!”
话说得太明白,皇帝也无法转圜,见他又哭又气,仪态都不顾了,不得不退去更远,也很无奈,扶额道:“你若是愿意,其实实际的好处,要比你想要的更实惠。身在宫中,这样对你更好。”
瑞香这时候即使知道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却也根本听不进去,一把推倒榻边高几上的花盆,哗啦一声巨响,他看了一眼又有些后悔。只见水流一地,卵石四散,开得正好的水仙花委弃在地,一时觉得花有何辜,气势不由一顿,抬眼看到皇帝神情竟有警告之意,不想让他继续说了,又是一肚子气。
皇帝今日能容忍他这么一通闹,其实已经很宽容,可瑞香既然已经闹了起来,没有个结果是不肯罢休的。不过这么一打岔,他也寻回了些许理智,绝不肯顺着皇帝了,而是腮边带泪冷笑起来:“我把心交给你的那天就知道,我求的不再是什么好处了。你只说是为我好,却连承认你心里有我,你怕我打动了你都不肯,这算什么为我好?你就不能,就不能多给我一点,越过一点点,让我知道,你看见了,你听见了,把你的心给我吗?”
皇帝遽然变色,眸光一闪,森冷如刀,一瞬间似乎就与他远隔千万里之远:“不要胡言乱语,你这是舍本逐末。”
瑞香还要再说,皇帝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提高了声音警告:“皇后,你正位中宫,一旦生育嫡子封为太子,就有百年无上荣耀。我比你年长,将来若是走在你前面,你就可以做太后,这份实惠,你最好收下。你现在所求,固然是你心中所愿,可一旦……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说得如此冷酷,好似连血都是冷的。
瑞香又想哭又想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把他逼到这种惊慌失措的境地,连万一身死还没出生的儿子登基的话都能说出来。他是有多怕交心,有多怕情爱啊?
皇帝是个固执的人,他要瑞香收下,就不会轻易放弃。可瑞香也是个固执的人,他虽然温柔,但却在这种事上格外执拗,面对似乎有雷霆万钧要喷薄而出的丈夫,居然也不害怕,只是摇头:“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分明知道,又何必说这种话?除非你今天能说我是痴心妄想,你根本不喜欢我,你没有把心输给我,我就认了,从此之后,我只做皇后。”
这话太决绝,瑞香也不知道自己能说出口,他其实害怕皇帝真的倔强到了说出来的地步,但又不能收回,只好毫不退让地迎着丈夫锋利到近乎无情的目光,一团凌乱,烈烈如火看着他,要一个结果。
这目光似曾相识,瑞香也有锋芒毕露,丝毫不肯退让的时候。皇帝一触及这眼神就想起行宫时瑞香当机立断,不容他安排的模样。当时他为此心折,不能拒绝,现在也是一样。
但他终究同样是不会退让的人,容不得自己被吓退,眼神微微闪烁后,就对瑞香道:“你在说傻话,你要了我的心,你会后悔的。”
他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瑞香本已平静下来,又是一阵怒气,忍不住拿起原来靠着的妆花金钱蟒引枕往他身上扔:“那你就走!再也别回来了!你可以不给,却不能不让我要!”
皇帝仓惶退后一步,但还是被引枕打了个正着,瑞香为自己今天的暴躁和怒火吃惊,但却觉得畅快,看他不知所措,内心更是有报复的痛快,像只狮子盘踞在榻上,狺狺道:“自我嫁给你的那天起,事情就不由我做主,到了现在,也不由你做主了。我难道不知这是最艰难的路?可我不会后悔了,我已经做了决定。既然你不要我了,那你就走吧。我没有你,也一样活得下去!这是你给我挑的路,我无功无过,总能等到做太后的!”
他越说越狠,直起身要起来,皇帝却是一惊,隔空抬手按住他:“你别乱动!地上有碎瓷片,你不想看到我,我走就是了。”
瑞香一愣,就看着他委委屈屈,黯然转身。他张一张嘴,想说些什么,然而皇帝这么听话,就这样离去,他反而说不出,看着对方的背影又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或许这就是皇帝天然的能力,他要是想要欺骗一个人,可以做到天衣无缝,他要是想要一个人爱上他飞蛾扑火,也轻易就能做到。
瑞香等他离去后,站起身穿了鞋绕过地上的花盆碎片,打开窗缝看了一眼,发现嘉华的侧殿没有动静,只是亮着灯,凝神细听,皇帝是进了侧殿。
……这也是他这里的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