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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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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血海无垠历灾劫,情痴无如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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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握着他的手,无意识地揉捏着,道:“凛凛敛敛,极威严也。我出生时父皇也曾经很欢喜,因他毕竟有想过好好生活的时候,对中宫嫡子,也是十分看重。他的起名,一向如此,不怎么遵照定好的排辈。我是如此,皇兄也是如此。他一生都在追求威严,守序,奈何本性里的疯狂,根本做不到。从前,我也恨过他,甚至不想承认他,但现在我已经过了那个时候,我确实是他的儿子,我继承了他的贵血,也继承了他的皇位,何必再骗自己能够摒弃他,只谈论自己?”

瑞香摸了摸他的肩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已经经历了太多事,又独自走过了太长光阴。他来得太迟,来得太慢,甚至差一点就会错过,再也没有今天了。他不由后怕,紧紧抱住皇帝。

皇帝搂了搂他,反而似乎是反过来安慰他,又继续讲:“皇兄虽然并非父皇长子,但父皇年轻时宫中子嗣多夭折,他与长子也并无不同,因此一直以来自视甚高。当年我出生后,父皇虽加以诸多破格殊遇,因此令他十分警惕。好在父皇也并不想早立太子,又对他也很是看重,长子未必没有一争之力,所以他的心气一向很高。生下我之后,父皇更加宠爱母后,以至于宫中数年不曾有妃嫔怀孕,多数人都以为我入储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母后骤然被封宫,虽未废后却如同废后一般,许多人都觉得自己有了机会。大哥恨我怕我又妒忌我,却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那事没有多久,义成公主油尽灯枯,父皇也彻底放纵了起来。不仅大肆采选美人入宫,甚至毫不遮掩,寻找与义成公主面貌相似的人,郑贵妃,周贵妃,恭妃,宸妃,都是如此上位……他那一百多个儿女,有大半都是后来这些美人所生……”

这些名号瑞香都有印象,因为昏君宠爱妖妃这种事,不论如何民间还是很喜欢传说的,妖妃也备受辱骂。尤其宸妃,瑞香记得,还是因为皇帝曾经说过,宸妃曾经以迷情香陷害皇帝。

他微微一颤,被皇帝抱紧了,又听见他说:“母后在时,后宫纲纪严明,众人各司其位,清明有序,她身后宫中不再立皇后,于是人人想着一试,为了争宠招数频出,郑贵妃周贵妃恭妃先后混战,彼此厮杀,宸妃又后来居上。他们都生了儿子,斗争也就越发激烈,前代美人凋亡,只有宸妃……她因出身贩夫走卒之家而不能做贵妃,但却得了宸这个封号……紫宸殿的宸。她是个贪心不足的人,父皇又昏了头般宠爱她,她想让自己的幼子入储,好完满自己的野心,前面的皇子就全部都是阻碍。那时候母后虽然已经过世,我的外家也备受牵连打压,但终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皇也不能拿他们如何,她就格外忌惮我,百般算计都不能得逞,最后拿迷情香来,想诬陷我逼奸庶母……”

瑞香听得微微蹙眉,心潮起伏。宸妃父亲是屠夫,一家都是贩夫走卒,这种出身虽然也可以说比普通百姓差了点,但终究不入奴籍,其实还不算低到令人发指。但前有郑贵妃周贵妃恭妃三人,群臣到了那个时候也是群情激愤,礼部坚决不肯备办册封典礼,皇帝也是无法,只好退后一步,宣布她永远只在妃位,但却选了宸这个字,大约也算一种示威。

宸妃犹觉不足,痴心妄想要母凭子贵将儿子推上太子位,为此不惜做出这种事,瑞香忽然懂了为何皇帝对女人始终兴趣平平,又为何对迷情药物那般反感忌惮。当时他恐慌害怕,又不知道这些秘辛,以至于做错了事,此时此刻就尝到了后悔的味道,搂着男人小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的……”

皇帝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完:“过去的事我从未怪你,那时你虽激怒了我,但我也不该对你那样,我从不喜欢对自己的人动手,何况是我的妻子。你既不知道这些事,又只是太害怕,当时……我已经后悔了。”

现在回想,当时的事情真是连番巧合之下的冲动之举。现在的瑞香绝不会用这种笨办法,现在的皇帝也绝不会不问不听就大发雷霆。但倘若没有当年,也就没有今日。

瑞香摇摇头,示意自己已经不在意了,更不委屈。

皇帝拍了拍他,似乎也觉得疲惫,长叹一声,想了想自己讲到了哪里,好一阵才续下去:“她算计我数次都未能成功,我也早有预料,虽然进入陷阱,但好歹未曾被她成功诬陷,不过那之后,处境也是越发艰难。后来父皇被群臣纠缠不过,被迫立了太子,他恨母后,又将义成公主之事全部归咎于她,所以也同样恨我,虽不能杀我,但也绝不可能再将我看做最喜爱的嫡子,所以选了大哥。大哥夙愿得偿,起初意气风发,后来发现即使作为太子自己也不可能有所作为,因为父皇的妥协也不过是一时罢了。因此,他放浪形骸,大肆宴饮,以示并无争权之心。太子尚且如此,不管是我还是十五弟,都只能更加安静……”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在太子那里见到了菖蒲。

从前瑞香虽然也知道他少年时候不好过,但终归只是一句很笼统的话,现在想想却觉得寒意彻骨,又带着疯狂放纵,整个宫城似乎都在往地底塌陷一般,末日随时会来临。昏聩残暴的皇帝,放浪形骸以求自保的太子,阴影里艰难挣扎求生的其他人,诡谲阴森的后宫妃嫔……

简直不似人间,他甚至想不出皇帝到底是怎么从那时活到现在的。

皇帝提起这一段,语气反而轻松几分,摸了摸他的脸,道:“你只看见现在这个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如何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你又天真又良善,在你心里,我一定不会很坏。可你要知道,当年我宫里塞满各方送来的美人,应有尽有,也是早早就沉溺美色,在外声名狼藉的人。不仅如此,还与太子争夺过家伎,仗着有外家支持,没少与权贵子弟斗鸡斗狗,赌博戏耍……若非如此,也没人会容得下我了。”

瑞香呆呆看着他。

确实,在他心里皇帝并不坏,比起前任来说,他对大臣态度极好,知人善任,又宽和理智,对后宫也体贴温柔,总是很好的,就连数量上也远远不及前两任皇帝,即使瑞香对他不肯谈及真心有诸多意见,但终究没法觉得他是真正无情的人。

所以提起从前皇帝居然也有过如此……放纵而轻狂,肆意妄为的时候,瑞香只觉得不可置信。

皇帝看住他,柔声说出不该如此温柔说出的话:“后来,父皇沉迷酒色,被宸妃哄着不知道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太子却暗中说服许多人支持自己夺位,他恨透了父皇,也受够了压抑苦闷的日子,于是率军入宫,成功夺位。这事并不隐秘,但他毕竟是太子,且父皇临终前已经快要废太子改立宸妃之子,所以……许多人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也就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义成公主的真相,也明白了母亲为何……为何一刻也忍不下去,再也不能虚情假意。她一生自傲自矜,是最爱洁的人,最终却发现丈夫如此肮脏……”

瑞香却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更无法插嘴,只好保持安静,坐在皇帝膝上,浑身僵硬,脑海里一片被诸多惊天秘密炸出来的空白,连反应也迟缓了很多。

“大多数人,甚至我,都以为太子登基后,事情会逐渐好转,谁料他虽登基,但却将兄弟们捏在手心,关在深宫,不肯放出去。因他自己得位不正,所以就格外忌惮兄弟,除了尽数屠戮义成公主所生,已经不能算人的孽种之外,也没少在安排职务或册封之后,又寻隙杀掉兄弟们。姐姐那时已经出嫁……”皇帝忽然叹息一声,道:“我晓得,我的名声也不好听,毕竟我流着这样的血,做不到和他们不一样。姐姐第一次出嫁,乃是自己请求,嫁给当时已经有谋反之意的节度使之子,以此立功求生。当年宫中人人徘徊在生死之间,我都如此艰难,何况她只是公主?后来皇兄登基,励精图治,了结了节度使之事,将她接回宫里来,又要她嫁出去。她没得选,我也一样没得选,当时天昏地暗,好似若是抓不住什么人,就立刻要忘却自己究竟是谁,我与姐姐,绝望之中有了那种事,大约也是不可避免的……”

瑞香终于听到他承认自己曾经究竟有多迷茫痛苦,木木的心里也刺痛一下。

那时候皇帝是什么感觉呢?好不容易父亲死了,不再受到父亲的压迫与无视冷遇甚至欺凌,紧接着又是尤其多疑猜忌自己,大肆屠戮手足的哥哥……他和公主抱团取暖,大概也实在是极端的压力下,极端的行为了。

何况后来承庆长公主又是几次婚姻,皆不顺利,全是联姻,实在是命途多舛,人生多艰。

皇帝呢?皇帝大概是另一种艰难苦痛。

“后来,我与十五弟相识。他生母位卑,并不得父皇看重,因此大哥也根本注意不到他。其实我们兄弟中,才学天赋出众者是在很多,但正因为这些大多都是后来出生,因此根本没来得及出头就殒命了。十五弟天资卓绝,但却根本得不到名师教学,我们也算是一种……命中注定的际遇,我教养他长大,默出经典教他研习,又将宝剑赠他,也算是相依为命。等到大哥不得已,应群臣所请令我宫外开府成婚的时候,他也已经崭露头角。因年纪尚小,又并无什么靠山,所以大哥对他还算放心。不过我走之后,他也只能藏拙……”

瑞香接话:“如当年的你一般?”

皇帝不知为何居然笑了一声,道:“他倒也不必如我一般,在美色上那样放肆。”

瑞香想了想,其实大脑一片空白,人已经快傻了,没什么好问的,但是他怕皇帝过于沉溺回忆过去,搜肠刮肚,问:“那以后,你就娶了王妃?”

皇帝嗯了一声,道:“我那时很想出宫开府,大婚不过是一个途径,因此根本没想过娶妻到底是什么意思。王妃又是女子,我并不十分喜爱,新婚时倒也还好,相敬如宾,她也……算是娇羞无限,两人都有憧憬,但却各不相同。王妃本性强硬刚直,新婚没多久就打发了我所有的姬妾……”

“这倒也正好如你所愿。”瑞香忍不住又点评。他还没忘记皇帝说自己满宫姬妾都是别人塞的,想也知道他沉迷美色不会是完全出于自愿,这些美人里说不定一个干净清白的都没有,对他这种人,能忍耐到大婚,已经是形势所迫了。王妃之举其实应该是被他推动,暗示,至少也是在他算计中的。

皇帝没否认:“不过那之后,很快这婚姻就不怎么和谐了。我疲于应付仍然不肯放心,时常将我拘束在身边的皇兄,她也不再期待夫妻之间的浓情蜜意,转而想要抓紧权力,让我不得不低头……”

皇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无语,瑞香却有些生气。当时皇帝处境那么艰难,她还在想这些?且不论她的期待究竟应不应该被满足,单说皇帝哪有心情与她柔情蜜意啊?

真是。

瑞香说不出很过分的话,但总归是迁怒的,忍不住横眉怒目,暗中生气。

皇帝看出他在生气,抬起他的下巴摸了摸,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也没有想过好好经营这些,只顾着说服皇兄放我就藩,好天高任鸟飞。她怀了熙华,反倒是意外……至于王妃,我也早不期待什么了。她治家手腕尚可,可心性,智慧实在是不能令我认可。那时我尚且年轻,又太清楚母亲有多高深莫测,看她总是觉得不满意,甚至都觉得没有教她渐渐成长的必要,只归因于我是皇子,自然娶不到母后那层级的女子——王妃出身,也确实是比母后差了太多。”

瑞香想了想,觉得也是。成宣皇后姓崔,博陵崔氏,已是顶级的世家。先王妃姓严,虽然也确实配得上做王妃,但怎能与崔家相提并论?就是瑞香,也不敢说自己的门第能和成宣皇后相提并论。

皇帝被崔氏贵女养大,成宣皇后又是那样真正刚烈睿智矜傲的女人,他看不上王妃,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而瑞香能够如此冷静地评价她,也是因为知道,此时的皇帝已经不会仅仅因为门第,或刚开始相处不顺就对妻子失去耐心了。

大概是吧?

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而是低低道:“她毕竟还是生了大公主的,熙华漂亮,聪慧,又那么像你,终究还是于你有功的。”

皇帝疼爱大公主,已经到了无视习俗一定要长久留她在宫里的地步,生了这个女儿,也是王妃在皇帝心里最大的优点。或许大公主更像成宣皇后,不过逝者已矣,如此分割开她的女儿看待,也实在没有必要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熙华出生后,王妃就落下病根,又因是女儿而十分失望。我虽疼爱熙华,她却很不满意,很想再生个儿子。然而,就藩路上舟车劳顿,她的情况不好,缠绵病榻,皇兄又抓住机会赏赐姬妾试探我。王妃气性太大,受不了冷落,也受不了我宠爱别人,反反复复,又不肯认输,将熙华要回去抚养,没多久……就病逝了。”

瑞香本能地体会到这段描述中的失望和冷淡,又不得不注意到当时他是知道王妃舟车劳顿很可能会不好的,但就藩的机会绝对只有一次,而王妃的身子……他也确实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即使明知道很可能会导致王妃短命。

……这就是皇帝啊,他无情的时候是真无情,他能忍耐更能牺牲,不仅自污求生,多年蛰伏,甚至连发妻也不怎么在乎。

皇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这点感叹,但却并不说什么,甚至都不安慰他,只是继续说:“我之筹谋,以崔家支持为根本,又因就藩而成功,还有菖蒲暗中相助……况且,皇兄生不出儿子,又并没有他自己想得那么圣明。他得位不正,不肯借助兄弟之力,甚至多加防范,但也没法立刻整合朝廷,以至于在位几年,总是处处生事,在在不平,焦头烂额。前朝越是多事之秋,他就越是习惯在后宫寻求安慰,沉迷美色,按理说早该子嗣一堆,但偏偏……只有一个成玉,还是他百般怀疑,又十分努力之后。成玉出生,其实是他疯狂之始,为了继位,他隐瞒了成玉真正的性别,后来又不得不立成玉为太子,已经是走上了一条绝路,自己却以为是找到了蒙蔽一时的机会,等生出儿子来一切就会好的,不过是废太子罢了。可惜……终究,他没有料到自己短寿,在位不过五年多,一切都是白费了。”

瑞香知道下来就是皇帝登基了,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觉得终于回到了他熟悉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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