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忙起来,哪怕到了六月贵妃和淑妃该出来的时候也没空召幸后宫,只是有空会去看看孩子——也没人敢和孩子相比,满月礼上嫡长子还被皇帝抱出去见过群臣,皇帝也算是终于扬眉吐气。
季家先代帝王子嗣都不少,但也不是没有承继困难的时候,一旦皇帝膝下空空,群臣就日夜悬心,甚至为此生出不知道多少波澜和事端。就比如皇帝的兄长先帝,当初做太子的时候也可以说是坚韧不拔,初登基也还算头脑清醒,可没有后代终究是害了他。皇帝继承了他的基业,就难免有人盯着他的后宫。
哪个嫔妃受宠这种事,前朝若不是有办法和内宫交通,是根本不知道的,不过怀孕的事瞒不住人,好歹皇后诞下嫡长子,还有二人同时有孕,他们总算是放下心来,甚至没有催着立太子。
一来是还要看看,生下来的皇子能不能站得住,二来是皇帝强势,他们都要看看宫里的意思。襁褓中的小儿不辨贤愚,而皇帝既然能生,后宫又雨露均沾,自然不必着急。本朝绵延至今,襁褓中的太子最终登基也不是没有,但因为立了太子而纷争不断,最后险些断了传承也不是没有,殷鉴不远,大臣们也谨慎多了,不愿意随便掺和进夺嫡的事,反正都是皇帝家事。
何况万家稳得住,除了庆贺之外,简直恨不得关门谢客,群臣也不急着替他们摇旗呐喊。嫡长子的身份无一短板,皇后又出身名门,背靠万家,还用得着他们出头,挣这份从龙之功吗?
本朝择定太子,向来最重要的只有三点,个人能力,母族,圣心,除此之外,就是意外和运气。若是前三点不分胜负,又没有什么意外和运气可言,轮到群臣推举,则嫡子优于长子,若无嫡子,则看的就是母亲的影响。
皇后分量不同,大多数时候不在此列,妃嫔除非是做到能够交通外朝,牵连势力,否则仅凭圣宠,根本撼动不了国本,决定不了储位的归属。前朝大臣向来心里是看不起以色侍人的人,皇帝若是能仅凭宠爱母亲就定下儿子,多半也是个昏聩的货色,大臣未必会从命。
贵妃也好,宸妃也好,不都是妃?妃妾就没有资格插手争储的国事,除非能走到继后这一步,变成真凤。皇后插手国事,对皇帝有不可替代的影响还算名正言顺,即使如此仍然要被妇德纲常所限,不能轻易出面,何况是妃妾?三纲五常,听起来头头是道,合乎天理循环,实际上还不是这些鼓吹的人为了给自己留下更多余地,对别人管头管脚?
如今举朝欢庆,倒也是好事一桩,昭告天下的旨意一出,四海八荒又掀起一波送祥瑞的声浪。只是外头如此热闹,瑞香也无法出去,还是要在含凉殿好好休养。第一个月按理不能下床,第二个月其实就可以擦洗出殿,走走散散,总算是喘了一口气。
瑞香这一个月除了吃吃睡睡补养身体,就是照顾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嘉华已经全靠奶娘,大公主,和皇帝有空带去照顾了。他才生了就有奶,大概是上一回被皇帝吸得太厉害,乳孔都通了,这一回简直一会儿就要溢出来,不得不天天挤,不挤难受,挤了也是吃苦,瑞香有时候心狠一狠都想赶紧喝药,但想到这一个月皇帝总算克制,很乖,并没不管不顾,就总是忍不住留情,还是留下了。
小夫妻蜜里调油,有些不端庄不正经的事也是难免,但妻子不同,总是要有些尊重,要是还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难免叫人看轻瑞香,要是传出去了,也实在是不好听。上一次是情难自禁,这一次皇帝也是在克制自己的。瑞香和他隔着屏风说话,有时候甚至能感觉得到凝滞的空气,黏稠的意在言外,有隐约的冲动,是两人的渴念情不自禁纠缠在一起,十指紧扣掌心发白,好似欲念渴求与缠绵情思都不受控制自己散发,是滔滔洪水,要把人卷走。
瑞香从没觉得坚忍这么难,但皇帝若无其事离开后,他却觉得越是隐忍,回味越是甘甜,比酣畅淋漓的灵肉结合更好,好似是揭示了自己是被珍视的,不舍得随意对待,不愿意轻易伸手。
分明只闻其声不见其面,但压抑反而助长了情意,绵长丰厚,瑞香甚至觉得自己都被壮大了。他要的时候并不知道得到是什么滋味,只是不能忍受得不到,等真的得到了,就好似神魂的滋养成长,每时每刻都关乎自己,但也关乎对方。
以前还没说开的时候,瑞香总是克制的,他要思量什么事做出来皇帝会更喜欢自己,也要思量什么时候需要忍耐甚至强迫自己接受,不然的话就会让他不高兴。在乎一个人,其实无所谓退让,哪怕一无所有,被逼到悬崖边,只要心甘情愿,纵身一跃也是滋味很甘美的。
但真到了两情相知,就忍不住想要多做,好像一夜之间发现了自己,春雨初降,草木生发,一夜之间填满眼帘,斫之不尽。倾慕皇帝的时候,他有敬畏,有沉沦,情不自禁,浑浑噩噩,身不由己,又被磨练出锋锐,现在却忍不住想探出手,有时候觉得皇帝可爱,有时候又看出他的软肋,忍不住想遮护,也忍不住想奖励。
孩子满月的时候,等他们被带走了,瑞香也终于有空,叫人替自己擦洗干净之后,在廊下走了走,转回来,叫磨墨铺纸,要拿新制的红笺来。
女官从命了,只是欲言又止。瑞香坐下,拿起笔,心中又生出几分羞赧,书信情挑这种事他没有做过,虽然读过别人的情信,轮到自己却踌躇起来,怎么写都嫌露骨,又怎么写都嫌太婉转,不够直白炽热。
一抬头看到女官还是想说,只是不敢打扰他,瑞香不由叹了口气,生出几分躲避之心,示意她畅所欲言:“怎么了?何故做出这幅样子。”
女官也不是故意,闻言躬了躬身,轻声道:“回纥送的人可就要到了,听说掖庭令也往紫宸殿送了消息,看样子是想露脸的,还有,贵妃和淑妃,也快放出来了……不是咱们杞人忧天,只是……”
只是瑞香还要再坐一个月的月子,后宫小风小浪不断,他暂时不能出面,终究……
瑞香这些日子消息来源也不少,并不闭塞,早发现身边有些动荡,只是他还真没有综合起来想过,闻言忍不住一愣,内心细品,好一阵后,愕然发现自己居然真的不觉得这些能够撼动自己的内心了。
以前他多少对这段感情没有信心,习惯性地内心沉重,现在一个月不见面,反而好好清醒沉淀一番,也明白了自己的分量。他忍不住摇了摇头:“时至今日,我若是还怕这些,就是看轻我自己了。”
也是看轻了皇帝。
皇帝这个人,骄傲决绝,其实完全不下于他,情意不轻易与人,也绝不会情意收回,又投注给别人。瑞香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还未乱七八糟的人担忧失落,就确实是看不起自己,也看错了皇帝。
情之一字,最妙的在于分量只取决于内心,只要你信,就是真的,你若是不信,万丈高楼,金城汤池,坍塌也只是一瞬间,甚至都来不及回顾。
他也觉得奇妙,听女官提起这些琐碎,好像忽然之间就开了窍,心想,确实是不同的,他和其他人。他是皇后,他们是妃嫔,他有嫡长子,他们的孩子尚未落地,他见到如此真实如此残酷的皇帝又被接纳进怀抱,而他们也不能。
皇帝是一生只爱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别人了,就算他不说出口,其实事实就是如此,如铁坚硬。
这是一种权力充斥自己,撑起一幅钢筋铁骨,能够直面崖边风雨,屹立不倒的感觉,瑞香好似忽然之间发现自己高高在上,底气充盈,哪怕抛开情爱,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可逾越的高峰。
他内心甚至有一种轻蔑,傲视群伦,遗世独立,目光是俯视的,令人胆寒,心想,我轻轻一挥手,他们就翻覆在地,无法收拾了。
有如斯伟力,实在没必要害怕,即使提起害怕二字,也该是别人怕他了。
他不是残忍的人,可他的权力就是如此残忍。他听到什么回纥人进献的美人,什么掖庭,一时间觉得很遥远,一时间又觉得很渺小。而他着眼的地方,已经从后宫或许要群雄尽出,到皇帝大概也是有目的的。身份低微的人起来,直接挤压的是即将出来的贵妃和淑妃,由妙音和陈才人可知,皇帝对身份低微的妃嫔怀孕并无禁止之意,瑞香也明白这是因为出身的短板决定了他们的孩子不可能尚未长成不辨贤愚就挑拨起群臣议立太子的风云——他还怀着孕的时候,和皇帝那番交心的谈话,他就明白了,皇帝正值壮年,绝不愿意轻易立太子的。
这也是好事,瑞香也不想自己的孩子成为靶子。若是他有那个本事,自然能够力挫兄弟,若是他不行,自己也不是只会有这么一个儿子,何必强求?
出身低微,或者不够有分量的妃嫔崛起,首先是夺了贵妃和淑妃复宠的大部分机会,而其他人被允许怀孕,贵妃和淑妃大概就难了。瑞香现在已经懂了皇帝在后宫的大部分思维,起初觉得连淑妃一起不许生育有些意外,后来一转念,又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吴家虽是忠臣,但有兵权,皇帝谨慎,也是应该的。
贵妃……多少也是皇帝不悦了。
宫里其他都是虚的,对于有底气的妃嫔,宠爱甚至都没有那么重要,真正的命门就是子嗣和家族。一个可以保百年富贵,一个可以支撑起一身傲骨。贵妃已经与家人离心,在皇帝有意无意的推动之下,裂隙只会越来越大,又不给他孩子,他这贵妃就是虚的,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皇帝一向是不会寄希望于别人懂事,聪明的,他留的余地可以说是天宽地广,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都可以让事情转向自己想要的方向,但同样,也是不留情面的。看似残忍,但他来掌控一切,别人只要能够醒悟,最终听话,他也是个宽宏大量的君主。
真正的帝王之心,就是披鳞带甲,铁血无情的。
曾经瑞香也被他这样审视,至如今才被他当做这颗帝王之心里的一部分血肉,而非心外之物了。从前他也不觉得自己是皇后,而觉得自己是皇帝的妻子,现在好似一夜之间发现,自己手中有这样的东西,自己有这样的外壳,好似终于穿上了一身等待已久的冠服,出乎意料地合体,融入了自己身体发肤。
他知道自己该如何运用得到的东西,也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对后宫之人,就好似皇帝对前朝,对天下,任意摆弄如同棋子,想杀就杀如同草芥。世上真正可怕的不是纯然的暴力,而是理所当然,占据大义与名分。
他不是天生的皇后,细水长流积累这么久,也到了厚积薄发,豁然开朗,明白皇后是什么的时候了。他先学会一个皇后看起来应该是什么样,然后被底气与眼界补足。
他通过感情获得了别人不能威胁到自己的这种自信,然后又发现自己的权力事实上比从感情得到的更多更大,更可怕。
有了爱,他反而不会对别人随心所欲,但权力本身就是为所欲为,横无际涯。他从未如此清楚地看到一个冷酷,锋锐,真实,脱离一切表里之分,只暴露出流动权力的世界,皇帝眼中的世界。
事情的本质如此,皇帝的本质如此,世间万物的本质也是如此,皇后自然也如此。
在这个世界看低于自己的其他人,就连贵妃也只是那么回事了。瑞香提着笔沉思出神许久,忽然长长出了口气,叹息。心想,怪不得他看我是那样的,温柔,好笑,又好似什么都能包容。
他在等着自己变成皇后,明白过来,等了多久呢?在皇帝眼里,真有聪明人吗?
现在回头看,瑞香也觉得自己有时候太蠢了,从前关注的事,好像忽然之间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值了。他距离权力太近,距离皇位太近,距离国运太近,他的孩子才刚满月,他就开始隐隐察觉一种新的风浪——大柄替继,皇权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