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是他的丈夫,一方是他的儿子,能否平衡,他也至关重要。
他越来越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丈夫是很残忍很冷酷很宏大的一种东西,却是忽然明白自己从前不懂,他也是这种东西。
惟其如此,他才能保全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能将自己的丈夫以柔情与家人牵制护持,使他不会被锋利无情,不分敌我的皇权割伤。他现在真的开始明白皇帝给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又有多沉重,是多么无保留的爱意。
不下于投诚认输,将致命的武器倒转,放在他手里,而他那时候还不够明白。
超脱于身份的情爱难得,扎根于身份,再超脱于现实的真心就更难得了。他一时恍惚,简直是坠入了某种玄妙的境界里,忍不住去想另一种可能。若是将来二人感情破裂,反目成仇——即使他宁死都不会这样做,皇帝给他的这一切,会是能够割裂整个国家,掀翻整座洲陆的力量,是致命的伤害,是分崩离析,天下大乱的开始。
他不想分崩离析,但他下意识爱上品味这种可能,这种被丈夫亲手给予的毁灭之力,就是爱的证明。是血与火,是流淌的铁水般流淌的权力,是“天下你我共有”,宽广,辽阔,宏大,决绝惨烈,抛家舍业。
皇帝是血腥杀伐中上位的人,他本该不容人侵犯,凛然如万仞冰山,终年飘雪,瑞香一时心尖都颤抖起来,目眩神迷。就像是意识投入皇帝之中,忽然在这样一个看似平常的瞬间,高度相合,深沉相爱,彻底明了,从沉溺情爱,到了全部理解,忽然到了皇帝一直期待他来到的正轨。
再无残缺,彻底完满,并驾齐驱,光耀千秋。
这是皇帝的期待,也是他的未来。
瑞香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发现女官还在身边,略带担忧,但也不敢打断他,就笑了:“好了,别想这些,如今我还怕他们不成?你有这个功夫,不如替我操心,最近我不能理事,有没有人趁机欺上瞒下的?宫里这些人都大胆得很,当着我也敢弄鬼,要是他们怠慢了谁,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女官摇头,替他斟了杯蜜水,道:“咱们现在有三个小主子了,谁还敢对您阳奉阴违?您就放心吧,我们也都盯着呢。”
瑞香想了想,觉得自己还真没有给皇帝做过什么东西,或者送过什么传情的物件,心里盘算片刻,落笔写个抬头,又问:“贵妃和淑妃要出来了,大概还要往这里走一遭,我不能出面,你们替我待客,记得要守规矩。”
现在不用皇帝提点,他也知道为什么不能对这两人太客气,女官这里还是明白的,答应了。
要用人,就要对方彻底折服,才能用人不疑,否则的话,不上不下,谁都难受,还容易弄得场面难以收拾。宫里的事不比外面家里,最大不过牵涉几条人命,所以丝毫也轻忽不得,反复折腾,也不是没事干折腾人。
瑞香又道:“景历和曜华同胎所生,但难免有人眼皮浅,看着景历身份特殊,或者耀武扬威,或者轻忽怠慢曜华和嘉华,你们替我看着,若有犯的,都赶出去,不要再用了。”
这些事说不准的,虽然都是皇嗣,但有的人就是觉得宗君不贵重,大公主有主意,人也大了,他们是不敢的,但一宫之内,未必不会对小主子们差别对待,瑞香是一定容不下这些人的。不光是为了嘉华和曜华,也是为了景历。他生来承担了太多期望,声势已经太大了,若是还被这样特殊对待,将来难保会不会因此吃苦头,防微杜渐,越早越好。
女官也应了。
瑞香想了想,又说:“谢昭容和陈美人的身孕,也轻忽不得。谢昭容这一胎艰难,往后恐怕也是勉强,他们两人都不许轻忽了。”
这二人即使生出皇子,也动摇不了景历的嫡长子地位,宫里孩子多起来也是好事,瑞香更不是面慈心狠的人,真心实意要保他们,就不容许事情出了岔子。
也幸好他生产是在五月,双月子出来也是七月,中间没有换季,不用发放俸禄核算账目,也没有碰上祭祀先人的日子,不然真是焦头烂额。大家主母也好,皇后也好,上承宗庙,下抚后代,教养孩子,管理家务,祭祀祖先就是最大的三个责任,说辛苦是很辛苦,但说大权在握,也是真的。
就算丈夫不喜,轻易也不可能闹到休妻,皇家更不可能轻易废后,就算相看两相厌,也得拖着过一辈子。男人要节制妾室,不去宠爱,夺了孩子给别人抚养就是了,要节制妻子,却是要费许多倍功夫。
瑞香想了一阵,只觉得要做的事有很多。
他其实一直想整理内府局,甚至狠狠整顿一番,打杀几个人,但一来宫人还没换不好动手,二来新媳妇嫁过来三年都是年轻面嫩没资格动旧规矩,他还没摸清宫里的事儿,这些老奸巨猾的东西也不怕他不服他,能盯着不出大错已经难得,要大刀阔斧整改是不能的。
现在这事倒是可以提上日程,他有唯一的皇子,在宫里这才是真正的底气,趁着这个时候,携雷霆之威,又正好压服了贵妃淑妃,就是最好的机会。
等宫人换过了,这事就该动手了。
有此事压在心头,瑞香忍不住展望一番,心潮澎湃,女官下去了之后,他又出神一阵,这才提笔写绸缪已久,还没落笔的情信。
他没想通的时候,增一分减一分都觉得为难,现在却顺畅起来,文不加点畅快顺遂写了好几页洒金红笺纸,晾干了收起来装进信封,想了想,忍不住想做点出格的事,于是也不叫人,起身找了一把妆刀,从随便挽起来的低髻里勾出一绺头发,用红绳扎好,割了下来,装进信封里,重新挽起头发,起身出去外面。
天色正好,暑气蒸腾,廊下花木扶疏,瑞香四处看了看,趁着没人,悄悄掐了一朵和自己同名的瑞香花——因他的名字要避讳,宫里其他地方的瑞香都移植到他这里来了,平日除了不懂事的嘉华,也根本没人敢碰这花,碰掉一片叶子也要被训斥。
花,头发,信都装好了,瑞香回身叫人,封好放着,等宴散了才叫人送去紫宸殿。
满月宴上嫡长子出来展示了一圈,本来就热烈的气氛变得亢奋,皇帝也不知不觉喝多了。其实只要不是新年大宴这等必须要走流程的宴会,宫里任何大宴,都很折磨人。以皇帝论,要提早处理好政务,不影响政令,还要华服端坐,等人长篇大论颂圣,焚香,黄钟大吕清音杳杳,再被人敬酒。
宗室有资格敬酒的三四个,大臣有资格敬酒的就多了,还有勋贵……稍稍不留意,就要被灌醉,大宴还要从下午开到夜里,自己的圣寿如此,儿子的满月也是如此。
李元振跟在他身边,一看他被敬酒太猛,要醉了,立刻恭请他去更衣,奉上一盏催吐药,喝了就把一气喝下去的酒全吐出来了,人也就清醒了许多。
皇帝做人,虽然算无遗策,作风强势,但是对听话的人就如春风化雨般温柔,从不摆架子,甚至相当宽和温柔,堪称魅力无穷,尤其今日高兴,是绝不可能拒绝敬酒的。群臣也难得遇到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一面夸赞嫡长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清目秀头角峥嵘,恰如皇帝龙章凤姿,一面轮番敬酒……
这么喝,皇帝的酒量再好也得醉了。
李元振不能劝他不要喝酒,只能奉上催吐药和解酒汤,又拿来点心给皇帝先吃两块垫一垫,再回席上去。
等到皇帝看到那封信,已经是半夜了,李元振也不敢耽搁,等他酒醒夜里起来叫水洗漱后,就送了上来,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摸着也内容丰富,所以言简意赅,就说是含凉殿送来的。
瑞香的字皇帝自然是认识的,但写信这种事还没有经历过,见到就愣住了,随后挥退了侍从,自己坐回床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拿匕首挑开封泥,丝毫未损抽出里头的纸,翻开细看。
虽然自认文字不如贵妃,但瑞香其实也不差,毕竟读书不少,也不是不动人的,何况情热之时,哪怕就是呓语疯话,也是动人的炽热真诚。几页纸实在写不下太多字,是真正的纸短情长,瑞香的字原本端正,丰肌秀骨,恰如其人,这封情信却越写越黏糊,笔锋如丝,绵延不断,笔势绵软,恨不得缠缠绕绕,永生永世分不开。
皇帝正是看得太明白,反而被缠得无话可说,一时愣在原地,良久之后拿起信封,发现里头还有东西,往下一倒,用缀着白玉珠的红绳扎好的发丝就和已经蔫哒哒软绵绵的瑞香花一同掉了出来。
季凛一愣,轻轻拾起。
送青丝古已有之,不是表示决绝,我为你守身,宁死不二嫁,就是表示缠绵情意,将自己托付给男人,偷情缠绵到神魂颠倒,往往要送情郎这么一绺头发。
瑞香花就更明白了,他拿起那朵花托在掌心,一时觉得好似连同瑞香这个人一起,都能握在手中,小小一只,片刻不离。
季凛沉默许久,长叹一声,只觉被撩起万千冲动与情潮,恨不能立即起身,连夜进了含凉殿,将安睡床帐中的始作俑者瑞香整个吃下去,却偏偏不能,越是躁动,越是无计可施,简直无法宣泄出心中越来越轰轰烈烈的悸动,世间一切都索然无味,只想叹,你竟害得我到这地步。
情爱就是灭顶之灾,他已经被深埋其中,最坏最坏,不过是叫对方也溺毙,死也死在一块,生同衾死同穴。
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起身在殿里胡乱转了几圈,动静太大,吓得外头宫人探头探脑。
好一阵后,他终于停下来,但今夜也不用睡了,干脆叫人起来,点灯,去他的私库里面找东西。
“找一对的器具,匣子,盒子,都可,挑纹样也成双成对,有花好月圆的吉兆的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