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征之事已定,宫内外朝全都忙碌起来。自古以来兵戎与祭祀都紧密相连,尤其皇帝亲征,更是需要吉兆。
瑞香也迫切地感受到需要自己挑起大梁的压力。皇帝在和不在,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即使现在还没卜问出一个吉日,前朝也还没有安排好,瑞香也已经感觉到了动荡和恐慌。
皇帝也是第一次在拖家带口之后要离开宫城,因此花费很多时间与瑞香商议事情应该如何安排。
他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之前交给贵妃的宫权必须收回,瑞香对宫里的控制力要无人能比,宫中请安也必须遵循最初的章程,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避免有些意外发生后瑞香不能发现。皇帝在时皇后有贵妃分担繁杂的宫务是顺理成章,但皇帝不在宫里的时候,皇后就要令行禁止,不能被任何人扰乱。
皇帝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回来,最好的预测也不过是三五个月,宫中最重要的就是保障孩子和后妃平安度过这几个月。大公主说起来已经不小了,而且她已经独居,倒是可以帮瑞香的忙。瑞香也曾动过心思等皇帝走后让她搬过来住,但他这里的孩子已经不少了,让他们全都待在一处不是什么好办法。
瑞香数出了几件事:“妙音才刚生产,身体又弱,二公主难免要我多操心,这是不必说的。罗婕妤也有身孕了,需要好好照顾。我这里几个孩子必然不可能被亏待,昭仪那里的二皇子有他和陈才人照顾,也会没事。宫外宗室公主若是有事就会进宫,我也不至于处理不来。我知道以你的脾气,能想到的事都应该安排过了,外头的事大概是不用我操心的,我就是……”
他也说不好。面对将来可能的事情的时候他是头头是道,井井有条的,并不觉得有什么是自己处理不了的,但心里总是惶恐,害怕,不舍,简直恨不得抓住男人的衣襟不要放开。要是这紧张而静谧的夜晚能够永远不结束就好了。
这或许是不舍,又或许是主宰胜负的是未知的神明,面对如此考验,他实际上是无计可施的。瑞香可以看住后方,稳定不让出事,可是多的他就无能为力了。
又或者是皇帝说除了照看后宫,诸宗室公主家,外头留守的大臣也会每日一禀报。如无大事他们也不过是例行请示,但如有大事,瑞香就必须要拿主意了。
瑞香不明白:“能有什么要我拿主意的大事?”
皇帝叹气:“万一战败,贼寇南下渭水……”
瑞香立刻变了脸色。
皇帝也不说了,过了一阵摇头:“你就真的没有想过还是可能战败的,是不是?”
这信心也真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瑞香不像是被吓了一跳,过后就轻松起来,反而越来越觉得沉重,连瞪他一眼都没有力气,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吓我,有事就直说啊。”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这也只是以防万一。奏折凡是要紧一些的都要快马送给我批阅,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来问你。最坏的情况未必会出现,但你心里要有数,我走之后情势就不同了,有些事我在的时候不过是小事,我走之后你却不能轻忽。无论何时你首先要护住你和孩子。毕竟我远在千里之外,无事还好,若是出了什么事,赶回来也是来不及的。你的印玺能够调动禁军,如若有变,无论是要关闭宫门固守,还是护着你们离开,他们都能胜任。千万,千万不要轻忽,保重自己。”
瑞香这才发觉他心里最坏的情况居然是被人端了老窝。想来也是,没有人能说宫城一定固若金汤,不会出事。无论是杀手,卧底,还是冲撞宫门,这种事没有人能斩钉截铁说不会发生。自然,人人都希望安定宁靖,皇帝离开京城后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万一真的发生了,也不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我明白了。”瑞香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腰身。
瑞香发现丈夫心里可怕的是这种事,不知怎么,虽然也觉得沉重,可却好像把自己心里的阴霾给一扫而光了。他担心的事太过具体,比如妙音的身体,比如二皇子或者罗真肚子里那个有什么意外。这种事他不愿意沾手,可却不能不沾手,要是出了意外可就真的太……
该说什么呢?皇帝心里天下动荡,帝位不稳,宫城遇险,敌我厮杀永远是最大的危机,好像瑞香担心的那些根本不是事一样。
瑞香叹气。虽然他也承认皇帝担心的事似乎更要紧,但不知怎么的,他也知道自己被提醒了还有这种可能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但却并不怎么觉得情势会如此发展。既然如此,死又不会死,似乎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了?
这时候夜色静谧,正是所谓碧梧金井秋风盘旋低回的时候,瑞香听见外头风吹梧桐叶的声音,忽然沉沉松了一口气,从倚靠着的迎枕上起来,亲手去剪烛花。两人刚才在帐子里喁喁细语,说的却不是什么临别的殷切情话,反而像是拉上床帐鬼鬼祟祟的密谋,他起身后气氛才为之一变。
皇帝在床上侧向外面,看着烛光摇摇,把本身就宽袍大袖因而显得格外柔弱纤细的瑞香映得越发纤弱高挑,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消弭秋日无处不在渐渐兴起的寒意。瑞香正在从产后的丰腴中恢复,浑身上下都有为人母亲后特殊的温柔,从背后抱他双手合拢在小腹上,就越发能够体会这种温热柔软。
瑞香望着绫罗帐上摇晃的烛影,忽然整个的被离愁别绪抓住,沉浸入深重的哀伤:“我还从没有离开过你这么久,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京里的消息会源源不断的自皇帝出发后就一直传递给他,瑞香身为皇后也可以随时写信,但那仍然是别离,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好像一瞬间闺怨离愁的诗词全都涌上心头,枕寒衾冷,鹦鹉聒噪,烛泪流干,月光如霜,落在同样如霜的手臂上。
瑞香没想过自己会面对这种寂寞。
他转过身抬起双臂搂住丈夫的脖颈,把脸埋进他怀里。皇帝抚摸他柔顺的头发,也沉沉叹气:“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说来奇怪,多年孤独令人无懈可击,温柔乡却留下漏风的裂隙。皇帝自以为自己从来不怕孤身赴敌,也从来不怕分离,结果却难以遏制地在面对瑞香这幅模样的时候感觉胸口裂开一个深深的缝隙,瑞香把手伸进来,里面是柔软湿润,噗嗤一声就能洞穿的。那物晦暗不明,柔软弱小,唯一能触摸的人是唯一能伤害,却绝不会令它流血的人。
有情令人黏糊,迟疑,愚钝,有了挂念的人,离开的时候就藕断丝连,扯出无数密密的丝线,天涯海角也把他们连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召唤他回去,以至于未曾出发,就似乎已经有了迫不及待的归心,似乎他已经在外见过杨柳堆烟,见过雨雪霏霏。
抛却了一切沉重的事,两人一起躺在锦绣之下,紧紧依偎,听着彼此的呼吸,瑞香抓住皇帝的手,又被他反握,十指相扣,沉稳有力。两人都有未尽的话,却无法说出口,好像情意汹涌到喉口,太急促反而捉不住合适的字句,只能不断贴近,却生不出热烈的欲念,只有不分彼此,融在一起的本能。皇帝的呼吸就近在瑞香的耳边,说话声也是,轻盈又坦诚得意外:“一想到将来几个月都不能见你一面,我就恨不得把你吃了,或者带着你走。可惜……别的事或许可以,打仗却是决然不行的。趁着我还没走,你要多陪陪我。”
瑞香知道他也可以是很黏人的,只是没有料到他会说出来,一时间心中柔软,几近不知所措,只是抱着他不放:“好。”
而这陪伴也是实实在在的。
瑞香平常也没少到紫宸殿去,遇到大臣时也早能够从容自在地寒暄问候,甚至有时候遇到父亲,还能见一见面,问一问家里的情况。但他从没有几乎是住在这里过。皇帝把他留在紫宸殿,两人一同起居,显然是觉得心满意足,但瑞香却难免后悔,觉得答应了他有些麻烦。
礼法上帝后同居一宫是不大合乎规范的事,而且他终究还是要每天至少回含凉殿一次的。
但瑞香也不会说后悔,因为离别已经迫在眉睫,卜得吉日后,出征的日子就已经定了,瑞香在阖宫请安的时候告诉了妃嫔们这个日期,到时候他们也要恭送。
一时间氛围都很凝重。
人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且他们的一身荣辱安危都系在皇帝身上,不由不担忧。可这种事,他们担忧也无用。瑞香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众人也只是答应下来。淑妃的神色更加低落,大约是想到自己的父兄。
解除禁足之后,淑妃也十分沉默安静,不复从前的活泼。皇帝明摆着要冷落他和贵妃,如今又碰上这事,想起东征西杀免不了马革裹尸,他更担忧也是应该的。贵妃也十分沉默,对要交回宫权并无什么异议,整理清楚之后立刻交接明白,显然,他很明白这时候皇后执掌全局有多重要。
闷闷地喝了一阵茶,众人终于散去了。
瑞香蹙着眉目送他们出门,心想,这是皇帝的后宫之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考验,但愿安然无恙,不出意外。
他心里烦扰,坐不住,又没有什么能够分心的事,只好起身出门去看仍然不能起身的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