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钟后，通话结束，鹿鸣再也无法安心备课，他退出通话界面，刚好看到顾云裴给他发来的未读短信。此时他也顾不上少年那些旖旎心事，直接拔了电话过去，“你现在在哪？”
此时已是午夜，天像是缺了块石头，雨越下越大，附近有不少厂房，密集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锈迹斑斑的浅蓝色铁皮上，像是油锅炸了豆子的声音连绵不绝。公园里早已没什么人了，摆摊的人早在下小雨时就收好东西回家，大树的枝条沙啦啦乱晃，地面来不及排水，积了深可没人脚踝的水。
整个公园恐怕就只剩下顾云裴一个，他坐在小凉亭里，瓢泼大雨斜斜地往他身上砸，他原本就没吃晚饭，此时又是折腾到大半夜，空空如也的腹部早已饿得擂鼓。饿只是其一，他还穿着件短袖，上衣和裤子早已被雨淋得湿透，寒冷像根根银针透过他的毛孔深深扎进他的肉里，把他一腔热血冻成冰凉。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熟悉的“咣啷咣啷”的杂音，那辆老古董破开深深的积水划出一道道轨线地向他驶来，漫天大雨中，大叔一手撑着把黑色长柄伞，一手握住车把，他单薄清瘦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那般可靠强大，那般耀眼夺目。
“大叔？”暗夜之中，顾云裴幽幽的瞳孔刹那间被点亮，透出亮得过分的耀眼星芒。
鹿鸣把车随意找了个位置停，他大步向凉亭走来，收拢好的伞的伞尖汇聚着一道道水流不停下落，看到顾云裴全身湿透，高大健壮的身体瑟瑟发抖地挤在角落躲雨，原本想好的一腔严厉的批评再说不出口，“好了，快回家去。”
“我不回家。”顾云裴摇了摇头，看见鹿鸣担心的神色，他故意装作冷到不行的样子，瑟缩地抱了抱自己。
“为什么？”鹿鸣在他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还没有被淋湿的一包纸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擦身上的冷水。
顾云裴接过纸巾，却是撇过头去，右手青筋暴起，紧紧握成一个拳头，恨恨道：“顾修明出轨了，我妈妈求他和助理分开。”
顾修明？是顾云裴的父亲吗？他都不愿意叫他一声爸，而是直呼其名，必定是对他恨之入骨的吧？
“你脑袋上是被他砸的？”鹿鸣神色关切，用手撩开顾云裴湿哒哒贴在伤口的额发，那处不知是被什么砸的，此时青紫交加，肿起一个包，鼓起处的皮肤还渗了血，血丝一缕缕蜿蜒干涸在顾云裴的侧脸，像个邪气的血色图腾。
顾云裴点点头，伸手摸了摸鹿鸣刚刚碰过的地方。
鹿鸣刚好站起身没看到他的小动作，“伤成这样你还淋雨？”
像是一点星火落在平铺开来的大片干草上，顾云裴再次看到希望的渺光，他激动地一把攥住鹿鸣的手，“大叔，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没有！”鹿鸣急急忙忙将他的手甩开。
顾云裴低着头，看见大叔穿了双拖鞋就出来了，下雨天的又是大晚上，大叔白净清瘦的脚早已被冻得冷白，一向注重形象的大叔身上穿的还是睡衣，仅在上身的睡衣外披了件外套，他低垂下眼睑。
“不回家，那你去住酒店吧。”鹿鸣扶着凉亭柱子，把靠着石柱而放的长柄伞往上拎了拎，伞面立即又落下一捧捧水来。
“我没带钱。”顾云裴魔怔一般死死看着鹿鸣的背影，盯着他每一个小动作，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好好看过大叔了。
“我有钱，我可以给……”
不等鹿鸣说完，顾云裴立即补上：“我也没带身份证。”
鹿鸣叹了声气，他来回在凉亭里走来走去，似乎在想解决办法。
“大叔，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见鹿鸣的表情有些踌躇动容，顾云裴继续追击，他故意放缓了语调，语气拖长，有气无力般。他全身颤抖，双腿并在一起不停抖动，右手还按揉着空空荡荡的腹部，一幅饿了很久的样子，“大叔，我没地方可去，你也不忍心我睡公园的对吗？今晚这么冷，又下大雨，我会被冻死的……”
鹿鸣揉了揉太阳穴，拿起黑色长柄伞，背转过身看着顾云裴，“你先和你家人报下平安，还有邓程俊，是他打电话告诉我你失踪的……”
大叔这是答应带他回家了？
顾云裴喜上心来，竟是想着离家出走吹了大半晚的冷风淋了大半晚的雨也值了，“好。”
两分钟后，自行车齿轮转动的“咔嚓咔嚓”声和喧嚣的雨声混合在一处，鹿鸣吭哧吭哧地载着顾云裴，顾云裴再次坐上那个曾经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铁条焊成的后座。之前的他如坐针毡，可此时的他却没有旁顾太多，他把脸贴在大叔后背，左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右手举着长柄伞，伞面严重向大叔方向倾斜。
“你能不能别抱着我？”鹿鸣气得直咬牙，他好心来找这个不省事的学生，结果这狼崽子却是趁机吃他豆腐？
“大叔，我好冷……”顾云裴早已发现鹿鸣不吃硬的那套，冷风袭来，他可怜兮兮地抱紧那单薄柔软的腰肢，没有受伤的那侧脑袋还在鹿鸣背上轻轻蹭了蹭。
鹿鸣对着黑黢黢的前方用力瞪眼，“再抱我，我就把你踹下去！”
公园离鹿鸣的住处并不远，七八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就到了，进到屋里，鹿鸣全身也早已湿透，他赶紧关门，把一世界的冷风都隔绝在屋外。
“你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洗个热水澡。”鹿鸣开始翻箱倒柜找顾云裴能穿的衣服。
“大叔，你身上也湿了，你先洗。”鹿鸣去哪，顾云裴就跟哪，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鹿鸣找出自己最大号的睡衣，还拿出条一次性内裤递给顾云裴，“你先去洗。”
顾云裴不肯，两人你让我我让你了好一番，鹿鸣忍无可忍，直接把睡衣一股脑塞到顾云裴手上，然后再也不理他，一屁股在沙发坐下。
“大叔还不肯洗？难不成是想和我一起洗？”顾云裴见鹿鸣气鼓鼓的很可爱，他忍不住笑了笑，故意想逗他。
鹿鸣直接祭出杀手锏，“你是想我赶你出去吗？”
顾云裴气势直接消减大半，他不敢再调戏大叔，乖乖拿了毛巾衣服去洗澡。
不过他还是很担心大叔会感冒，他洗了个战斗澡，五分钟就出来了，然后不停催促大叔也赶紧去洗。即使是鹿鸣最宽大的睡衣睡裤，穿在顾云裴身上还是短上半截。顾云裴将毛巾晾在阳台上，在阳台的水龙头边把自己的衣服给洗了，一件件晾了上去。
鹿鸣洗完澡进了厨房，用现有的食材给顾云裴做了一大份西红柿鸡蛋面，鹿鸣做的面味道极好，顾云裴显然也是饿极了，把面汤都喝了个干净。
很快就到了睡觉时间，顾云裴坚持要睡沙发，鹿鸣找了床干净的被子给他。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滴答滴答砸在房顶和树梢上，连绵成一片规律低缓的白噪音。和大叔共处一室，顾云裴缩在布艺沙发里扭来扭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干脆坐起身来，抱着个抱枕眼望向鹿鸣的方向，大叔躺在枕头上，柔顺的黑发乖顺地层层铺散开来，他笔挺挺地睡着，双手交叠于胸前，顾云裴不禁扯出一个笑，心想大叔连个睡觉姿势都这么循规蹈矩。
他蹑手蹑脚地轻轻走到床边，蹲下，正想仔细看看大叔睡觉的样子，鹿鸣却遽然睁开了眼睛，或许是困了，他浅褐的瞳孔像是浸泡在溪水里的葡萄，湿漉漉的，“你不好好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大叔，我喜欢你……”隔着厚厚的被子，顾云裴将手覆在鹿鸣的手上。
鹿鸣困困地瞟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留下个屁股墩给他。
顾云裴无奈笑了笑，他捉了把头发，掌根却是不小心碰到额头的伤口，他痛哼一声，坐到床缘上，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鹿鸣，“大叔……大叔，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困意排着队你挨我挨你地飞走了，鹿鸣气鼓鼓掀了被子坐起身来，直直地望进顾云裴那过于炙热的眼睛，“我说了多少遍，我是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