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种矛盾着实让他狠狠体会了一把近乡情怯式的两难。很长一段时间,方思明都会后悔当初心软放少侠一条生路,让他现在有机会这么折磨自己。
……但是这个矛盾的人也很知道,自己从后悔的那一刻起,就是真回到那天晚上的玄沙舵楼船,也没可能多做什么了——这次他连引雷火的符纸都不会用。
为着优柔寡断的自己叹口气,再低头看着巴在身上的青年:发热的胸口,发热的脸,总带着戏谑与开怀的眼睛此时又大又真挚,寸寸都是自己思念的样子——疏勒之行,他总想着他。
白日他忽然推开农舍的门,一脚迈进了自己的混混沌沌,是意料之外的惊喜。看少侠说话、大笑,方思明总觉得恍惚:这个人真的在这吗,这个人怎么能出现在这呢?
而到了晚上,少侠喝了点酒,笑着闹着扑进自己怀里,身上陡然有了这样一份重量,便本能地伸手扶着他,帮他省一些力…于是抓不住的、难言表的,都立即在这一抱一搀之间有了实感。
羞耻、不安、愤懑、思念…多少辛苦一直在潜意识里折磨着方思明,而现在,胸中受命运慢煎的心脏终于成了一剂良药——为着他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这个人身边。
“呵…腿麻了?抱够了就下去。”此时此夜难为情,烛火跳动,方思明生怕自己的心情映在灯下。
“没抱够不下去。”少侠嘴硬,见方思明意欲躺下,才又一摊烂泥似的淌回床上,扭头吹熄了灯后立马忘了刚才那茬,又絮絮叨叨给方思明讲了许多自己能想起来的事,从女装到书院再到走镖最后是当杂役:
“…我最穷的时候,在应天府帮忙干活,这你都知道了。”刚刚保证不挤人的人食了言,再次不动声色地往方思明那边贴:
“杂役睡大通铺,有个大哥打呼噜搞得我每晚都睡不着,我本想趁你不在鸠占鹊巢一下子,但是总担心你的手下会发现,就只敢在屋外呆一会。”
“这样。”方思明捡拾着胸中的五味瓶,纵容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还算有点脑子。”
“是啊。”少侠黯然,打了个哈欠:“虽说都是些几招就解决的货,可睡梦中谁知道呢?况且我若杀了他们,这事传到万圣阁,你义父又会怎么难为你?”
眼睛在微微月光下发亮,方思明侧头看看少侠,他的声音很轻:“其实自从那天你来过后,我就下令让他们再不过去了。”
“这世道姑娘闺房进了贼还要被冤枉呢,若被发现,咱俩最少死一个…嗯?你刚说什么?”少侠困得东倒西歪,还强撑着不睡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让他们不过去?”
“字面意思。”看不清方思明的表情:“你听不懂就算了。”
“思明兄这是把房子送我了?”
酒精让少侠发晕发困,眼皮已经要睁不开了,可脑子还剩一部分是醒着的,他欢喜地去拥方思明的肩,把脑袋放在对方胸口蹭:“哼哼…这就是出息哇,今儿个起就成了方老爷的外室了…”
方思明本来都转过去了,被他一把搂回来听这胡言乱语,自己的脸也跟着发热:“借你住,不是送你,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我也字面意思啊。”少侠趴在方思明身边,意思涣散了,什么胡话都往外蹦:
“虽没那个开枝散叶的能耐,可保证给您能收拾干干净净的…”
“方老爷多来两趟,少跟朱…老太爷还有绝剑他们呆一起,都学坏了…”
“思明兄,若我们哪一个是女人就好了…”
“若是,又如何?”仿佛心跳都停了一下,方思明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问。
然而好久都没有得到回答,就在方思明忍不住猜测少侠是装睡还是真睡过去了的时候,飘过来一句呓语似的:
“那样你就…不用怕…”
自己就怎么样,又不用怕什么呢?少侠就没有说完,他的脑子彻底浑过去,靠在方思明身上睡着了。
方思明默默看着熟睡的少侠。他虽是天生畸形的身体,却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长期让人难以启齿的训练更是让他抵触…何况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命,女人又能好几分呢——林清辉活着,可活得好吗?
可现在他为着这一句话止不住地乱想:若自己真的成了女人…会好吗?还是说,因着华山与万圣阁,他们依然是老样子呢?
若不是敌人,方思明闭上眼睛,去感受对方的一呼一吸,一份湿热扑在自己侧颈。他想起少侠曾经说过的话,若自己真的成了他的师兄——
那么就是落花与风,红尘踏破秋水望穿,一心一念追随到天的尽头。
然而华山的日子早成了前世的梦,自己不是少侠的师兄…莫说成了女人,就是成了魂魄、走兽、花草,也需得化作春泥去报恩。正如疏勒远行数月,苦辛历尽,相见竟只能靠天意漏下的一丝机缘。
——现实便是明月别枝了,对他们哪一个来说,都是留不住,不可留。
可自己真的很喜欢他。
又一阵清风吹叶,河汉迢迢。鹊鸟三二其呜,而少侠浑然不觉。方思明忽然有些难过,他注视着熟睡的少侠:这样一个人,以后再不会有了。
……
夜阑风静里,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像是谁的心弦一动。彼时也是一个花木繁茂的乡间,一个人呼吸均匀,沉沉睡去,另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随后俯下身。
少侠依然睡着,方思明低头轻轻吻上去。
银色的睫毛蜻蛉两翼般颤动,怕他醒来,怕他离开,怕他…
一宵几许,患得患失,良夜有尽而不能穷尽…不可知,不可说,欢乐去,离别苦。世间总有这样的人,又常做些这样的事。
心心视春草,畏向阶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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