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银河与灯光望过去,那是一张年轻得与从前别无二致的面庞,一双眼中分明有爱怜,有情意。
不幸是什么。先天残疾的盲人,卖身青楼的雏妓,缠绵病榻的老者,被父母遗弃的女婴…是一切天妒与人所不能为的集合。
那么绝望又是什么?是一个不幸的人苦苦挣扎地活着,因而天意赐下的每一丝欲取先予都显得更有希望。
世上没有人无缘无故对别人好。
从前年幼无知,而今在那两位女夫子那学了也用了不少,见过太多有所图的男女,时常就想起这无所图的神秘人。他早在十多年前就知道自己的残缺,却从没为这个鄙夷疏远自己。
可是此刻听了他的那些话,再回想这个人从前的亲切、从前的暧昧不明,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面前这个容颜不改的神秘人,他曾经给自己送过汤,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命…!可此时此夜,他怎么就成了一个对自己有意的旧相识?
从前有多感激,今天就有多绝望。原本,就是只为了那卓然的轻功与剑术,他也应拿出些需作一生拼的态度,说些好听的钓着眼前的人与万圣阁合作,但这个时候,方思明只感到身体无比的疲惫。
人大约是最贱的东西。他想,若此人从前没有对自己那么好,没有救过自己,那么…真是讽刺又心凉。
楼台月明,燕子低语。若此时有人从观梦台最高的地方往这边看,婆娑花叶下,白杨般的青年和垂柳似的少女。
多和谐的一幅画啊。方思明有一瞬的恍惚:我究竟是什么呢?
……
………
…………
“活了太久,反倒对着男人的残躯起兴趣?”
方思明似笑非笑,就像问对方是否吃过饭一样:“我无心知道你在谁那听到了什么,但若是存着这样的愿望来云梦,那还是请回吧。”
“不,我没…”
“呵,知道你不是挟恩图报的庸人。”
先发制人,直接打断了这句未完的解释:无论他是看这身钗裙来逞英雄救风尘、还是无趣到要找个新鲜奇特的兔子发泄,都是一样的。
对方思明来说,从前有所寄托的人也轻蔑地等着自己主动去讨好,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教他知晓自己有多悲哀。若说要这悲哀更上一层楼:他敢说出这状似挑衅的话,还是在估量着对方腰间并无佩剑的前提下。
有东西随风而逝,后知后觉地感到委屈。于是重新提了提明心灯。影青色的微光溶溶,照得一树玉栀幽姿出尘、冷若冰霜:
“要我报恩,不如选些我擅长的——尤其杀人。”
……
梦中的方思明,越来越真。少侠仰着头,望向那双野火跃动般的眼瞳。
那是个四岁时受过自己照顾的孩子,没有与自己经历那么那么多的故事——没有在羡鱼港的交锋,没有托付自己严州的孤儿,没有点香阁夏夜约酒,没有在金陵小院共眠…来去祖师说的尚未,自己此时只是为了那个尚未到来的人,一视同仁地舍不得他的曾经。
可又是出乎意料地,梦中的这个方思明,并没有因为来去祖师所说的“人尽其用”而自暴自弃、也没有为自己的“别有用心”而不顾前恩刀剑相向。
不然我为什么爱他呢?
——少侠慢慢平静了下来,看着这个一身天青色的人。他就那么站在那,疏离又冷漠,即使提着云梦精致的莲灯,亦融不进这泽国春夜的沉醉香风里。
无论何种年纪,这个人尖刻起来,少侠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可明明是降至冰点的气氛,少侠却没来由地想到那个年长些的,或许可以称为属于自己的方思明:
彼时暖风缱绻,庭院深深。他把自己按在水榭廊下,挂着泪吐着信子,没有一句不刻毒,没有一句不挽留…他本以为那个人两边分得很明白,虽答应了同自己好,但只要与朱文圭相悖,死也不会分一片心过来。
可当这貌似云淡风轻的“少女”,同那毫不掩饰的男人重合,就有什么东西随风潜入夜,教少侠意识到:这么一个悲哀尖刻的人这一边在示弱,就已经是另一边动摇得不得了了。
…多可怜啊。
自从洛镇一别后,少侠再不觉得自己的心思能在方思明面前遁形。此时他似乎真的感到自己的胸背嵌进了什么东西,隐隐作痛。
……
“是我冒犯了。”
也许他刚才在观梦台外听到了什么,也许他在我身上看出了什么…他还不是我的那一个人,我可以孤注一掷陈情道表,却没有资格要他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