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恕祖直到这时,才终于回归一个孩子的心态,使劲点点头道:“父亲.您就在孩儿房中.不要走,孩儿方能睡着”
灯光皆灭,房门关着,却并未上锁。
不知过了多久。
研墨,提笔。
略加思索,笔走龙蛇,一行行小篆从他笔下轰然而现。
满脸的疼爱和慈祥。
太尉杨府。
就这样,他折腾到筋疲力竭。
“父亲.”
龙煌天崩的那一刻,他杨文先,和他身后的整个家族,一败涂地。
杨恕祖这才定了定神,细细看去。
一句一叹,一字一血。
泪光之中,竟还有丝丝的凄惨淡笑:“看看,这天亮的多快东方天空都发白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杨文先忽的摆摆手,打断杨恕祖的话,眼中似有回忆神色,更有淡淡柔光道:“恕祖儿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么?”
灯光昏沉。
他只有一个目的,诗谪仙李知白无罪。
一点也想不明白。
“啪嗒——”
他恳求司空萧元彻,不要处死李知白。
是不是所谓上位者,稍微有人不合他意一点,他便容不下?
是不是所谓上位者,为了自己所谓的大局利益,便可不管不顾的杀一个无辜的人?无论这个人是无辜百姓,亦或者文章大家?
权利,使人冷血而疯狂!
天下的的上位者都是如此么?
他自言自语的说着,缓缓起身,脚步竟显得比方才从容许多。
杨文先,亦不能丢脸!
他想到这里,那脚步更加的从容不迫起来。
“哭什么?有为父在,天塌不下来!便是真塌下来,也有为父为你擎着!.”
苏凌忽然觉得浑身冷意袭来。
“为父.哪里都不会去,就在恕祖儿身边”
看向跳动的灯光,泪眼迷蒙。
他叹息了几声,这才收拾心情,摇了摇头,躬身端了盛着饭食的托盘,转身进了屋,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回身又将房门插死。
杨府院内,风声凄厉,呼啸阴冷。
“风雨已至,来接我大晋太尉上路了”
站队,必须站队,还要站好队,选好主子,只有这样才可以苟活!
杨恕祖只得收拾心情,一低头呐呐道:“太久了孩儿记不清了”
杨文先这才缓缓的抬起头来,烛光之下。
苍老的声音透雨而出。
“是谁在那里”杨恕祖神情惶恐,声音颤抖。
苏凌不明白。
当有符合自己的身份和气度。
果然是自己的父亲。
他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开门声,还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
使劲的关好门。
走入一片冷风之中。
身后,寒风凛凛。
他来到苏凌门前,推了推们。
终于杨氏几经风雨,在自己的手上终成屹立龙台的举足轻重的大族。
杨文先忽的眼眉一立,一把抓住杨恕祖的手,沉声道:“恕祖儿,你记住,这天下,无论是谁想要你的性命,还要先问我答不答应!.”
只有府内最后面的书房仍旧闪着微光。
然后自己被郭白衣死命的拉出司空府。
他是我杨文先的儿子,他要继承我杨氏族长的位置,守护我杨氏门阀的荣光!
杨文先这样想着,朝着杨恕祖慈爱一笑,缓缓低声道:“为父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他英俊、聪慧,有文才!
放眼整个大晋亦有才名!
这是他的儿子。
所有人都已经睡去了。
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刚刚停止,整个肩膀便开始不住的抖动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次死定了。无论是天子亦或者司空府。
一间卧房。
那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独有的深情。
房门内传来苏凌无精打采的声音道:“你有什么事情.”
杨文先一摆手,忽的一字一顿问道:“儿啊.你还记得当年为父是如何对你说的么?”
“父亲.”杨恕祖只唤了一声,便已满眼泪水。
“终究还是老了啊.或许自己选择主动离开,才是最好的结果吧.”杨文先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声音凄哀。
床上,杨恕祖睡得安然。
不知道读了多久,所有的遣词造句,所有的血泪剖白,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之后。
连不做将兵长史的话都说出来了。
待他走了好久,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悲凉而决绝。
不荒唐么?世人不都是如此,何来荒唐?
苏凌两只手不住的颤抖,使劲的攥在一起,久久的不能平静.
夜深。
杨恕祖不知道深夜父亲忽来,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心中疑惑,但见父亲说的郑重,这才使劲点点头道:“孩儿记下了!孩儿努力,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杨文先这才缓缓的回过头,走出房门,反手将房门带好。
屋内,杨恕祖已然睡着了。
他一遍一遍的回想眼看情势失控,郭白衣急忙的冲他使眼色,更不管不顾的打圆场,将说到绝路的话拉回来。
吃点吧.人总还得吃饭不是。
苏凌不去管那两碟咸菜,只将那碗白粥端了起来,用勺子盛了一勺,朝自己的嘴里塞去。
苏凌知道这是杜恒怕自己会饿,所以将这些饭食放在了门口。
他尽力了,尽力争辩,尽力维护,甚至于恳求和威胁。
可是他还是败了。
他索性不管这些,只埋头吃粥,手上的勺子盛了一满勺又一满勺的白粥。
少顷,他终于写完了。
我亦是大晋太尉!
杨文先忽的腾身站起,一把抓过一大团宣纸,双手颤抖着,将宣纸在他面前的书案上铺的平平整整。
杨氏,大晋望族名阀。
可是,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
他走了却是一了百了。
杨恕祖愣了一下,依言躺好。
他就像无助的孩子,无声无息的流泪,泪水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不去擦拭,任泪水流着,一点一滴的流进盛着白粥的碗中。
杨恕祖这才心神稍定,低声行礼道:“父亲.这么晚您怎么来孩儿房中了。”
救无辜的生命,与大局和不成熟有半点的关系么?
更何况,所救之人还是在关键时刻,仗义直言,只为自己追求纯粹文章的风骨大家——李知白!
杨文先又细心的替他将衾被四角掖好。
泪水轰然而下。满脸清泪。
杨府书房。
他缓缓的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
大雨终于落下。
他亦曾问他,白衣大哥,李知白何罪之有?他不过是个一心钻研诗文的大家。
那个谪仙风骨的诗文大家。
如今,放不下的,只有恕儿了!
他颤抖着手,将这几张纸封好,放在书案最显眼之处。
一声清响后。
死寂弥漫。
整个杨府终于变得无声无息。
连那盏红灯笼的微光都湮灭在了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