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皎表情很是痛苦, 小脸揪在了一块,一点也不像是装的。
段熠什么旖旎心思都不再有了,忙把人抱起, 龙袍往她身上一裹,就往寝宫跑去。
“太医!传太医!”
两人湿漉漉的跑进寝殿,阵仗极大,也未等魏太医赶来,就近的太医就先一步来到寝宫, 给孟云皎查看。
段熠甚至未来得及更衣,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身上仅披着雪白的亵衣, 就在殿内焦急的徘徊。
太医把脉的时候, 他也静不下心,不断诘问:“娘娘到底怎么了!为何会突然腹痛难耐!”
留着一把山羊胡的老太医面上的表情闪过几番变化,却迟迟未做出诊断,更是令段熠心焦不已。
孟云皎虚弱的出声安抚:“其实现在已经好多了……”
刚刚那种钝痛的感觉,自离开温泉后就已经消失了, 她觉得可能是小题大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
看段熠那神色,她要是再不吭声, 他可能就把人太医给宰了。
段熠不大放心, 拧着眉望着老太医, 震慑力十足。
老太医这才颤颤巍巍的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这是喜脉啊!”
轰隆——
如同一道巨雷, 把在场的人都劈懵了。
后宫女子有喜不是小事, 难怪太医要几番确认了。
更何况, 刚刚她泡了许久的温泉,要论有孕不能耐高温的定律来说,太医确实要更加小心的确保她肚子里的龙嗣安然无恙。
可……
她真的有孕了吗?
孟云皎霎时想到一个多月前,她逃离皇宫的那晚,自己为了蒙骗段熠,确实跟他有了亲密的行为。
事后,她成功让他喝下了那碗带有迷药的避子汤,而后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到最后她根本不记得去补上那碗避子汤。
所以,这孩子便是当时无意间留下的?
再看看段熠的表情,明显也是大为震惊。
他不似其他帝王一般听到自家妃子有喜后那欢欣雀跃,而是紧紧抿着唇,面上纠结万分,似乎根本就没预料到,这孩子的降临。
面对老太医的道贺,段熠回应的第一句竟然是:“怎么会这样?”
仿佛她有了他的子嗣,是多么让他难以接受的事。
他甚至把老太医往外赶:“你这庸医,出去!等魏太医进来亲自诊断!”
等待魏太医的当儿,段熠一句话也未对她说,原本的嘘寒问暖也都消失不见,只有那眉心的沟壑,越蹙越深。
魏太医过来给孟云皎把脉后,面上也是化不开的愁绪。
她没有当下把诊断结果说出来,而是帮孟云皎掩好被子,朝段熠正色道:“陛下,借一步说话。”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却未告知,这具身体的主人,任何该有的交代。
孟云皎觉得离开了温泉的身体,格外明显的一寸寸冷下去。
*
即使魏太医没说,段熠回来后也是一声不吭,但孟云皎大致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确实有了龙嗣,但这个龙嗣不能被留下。
其实也说不上失落,毕竟她本来也没盼着能和段熠有任何子嗣。
只是隐隐有些难受。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段熠的第一反应,已经告知了她,他最真实的面貌。
什么深情似海,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让她生下他的孩子。这段日子,他的避孕措施做得很足,真正碰她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估计是认为她这罪人之后,不配孕育皇家子嗣吧。
也正好,反正她也不愿生下他的孩子,他们之间万般瓜葛,中间多出个血脉,也仅仅是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而已,与其这样,不如早点了断。
孟云皎平静道:“陛下,请赐我滑胎药。”
段熠听她主动开口,有些诧异。他本来也不知道怎么跟她提及此事,没料到她态度顺从,他反而免了解释。
“好。”他苦笑。
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笑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他也好,他的孩儿也罢,她或许从未真正在乎过。
“魏太医在调制,估摸也要七曜,这段日子你卧床调养,莫要乱跑了。”
两人都很冷静,冷静的不像是一对刚面临一条新生命的夫妇。
那天过后,段熠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
但他变得格外沉默,有时他会盯着她的肚子失了神,有时候,又会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会在夜晚的时候,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夜半,孟云皎感觉到腹部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的压着,睁眼一看,才发现段熠不知何时凑近了她的肚子,他侧着脸用左耳静静聆听她肚子里的动静。
神情格外专注,连孟云皎看了他许久他也未察觉。
他会情不自禁抬手抚摸她平坦的腹部,隐隐带着哽咽:“父皇爱你……”
他嘴上说着爱,可孟云皎却没忘记,在白天里那个杀伐果断,连亲血脉也不放过的帝皇。
呵呵。
孟云皎冷笑:“陛下既已决定舍弃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她真觉得可耻,自己的孩子会有这般假仁假义的父皇。
她翻了个身,不愿让他再听。
段熠垂眸敛眉,没有开口辩解什么。
为了身边有个贴心人伺候,段熠把福安也调来了汤泉行宫。
福安不知道他们滑胎的打算,只纯粹与其他宫人一样为宫里这则期盼已久的喜讯感到欣喜。
他笑得合不拢嘴:“小殿下来得真是及时,正好修复了阿姊与陛下的关系,阿姊在这后宫也算有了寄托。”
福安敏感的察觉了孟云皎的心情,劝道:“福安听闻肚子里的胎儿是能感受到母亲的情绪的,既然这是上天的旨意,阿姊就莫再与陛下使性子了,放宽心怀,小殿下才能茁壮成长。”
孟云皎扯了扯唇角没有答话,也没有说出实情来。
毕竟,这种骇人听闻的弑子手段,帝王家里千百年来估计也只有段熠能坦然去做。
而孟云皎身为他的帮凶,自是自惭形秽。
福安见她愁绪难消,便想方设法哄她开心。
“阿姊,我以前听过一些贵人给自家孩儿唱一些摇篮曲,大概是这样的……”
“四月里,卖脚黄,加加甜头挠痒痒……”
福安用他尖细的嗓音唱了起来,他不识字,有些词唱错了,把孟云皎逗得止不住掩嘴偷笑。
福安见她展开笑颜,更卖力的唱了起来,一首接一首,简直就是搜肠刮肚的,把他珍藏的曲目都唱了个遍。
“阿姊学起来,就算小殿下还在肚子里,你时不时也能唱给他听呢。”
孟云皎点了点头,她不想辜负福安的心意,很仔细的学了起来。
殿内充盈着欢快的曲目,难得有了静谧的时光。
当晚,孟云皎做了个梦。
“四月里,麦脚黄,家家田头闹洋洋……”
同样是福安在唱,不同的是,场景有了变换。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一个长相标致的小男孩坐在秋千上,很惬意的摇荡着。
福安慈眉善目:“小殿下高不高兴?”
微风吹起小孩的墨发,他脸上绽放大大的笑容,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好玩!再快点啊……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萦绕,孟云皎心里被填得满满的,止不住叮嘱道:“福安别推那么高,当心一点啊。”
就在几人和乐融融的时候,画风一转,小男孩突然从秋千上走了下了,而后一声不吭的远去。
他的背影很寂寥,孟云皎追了上去,可他却越走越远,像是怎么也追不上。
她的心底在发颤,忍不住央求:“别走!你要去哪里?”
小男孩终于回过头来了。
可他本来可爱的面容,此刻变得千疮百孔,他流着血泪哭诉:“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
“你恨我的父亲,所以不要我!”
血泪把他的衣衫浸透,甚至他站立的地砖,都是一滩刺目的殷红,一直蔓延到她脚下,触目惊心。
孟云皎像是被扼住喉咙,感到难以呼吸,她不断摇头,泪流满面:“我没有……我没有不要你。”
可小男孩已经不听她的解释,他血红的瞳孔死死盯着她:“你不用否认了,你就是不想要我!我恨你,娘亲!”
“不要!!!”
孟云皎在梦中惊醒,她呆呆的望着穹顶,一时间分不清现实。
段熠还在她枕边熟睡,令她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梦中那孩子所说的话。
她坐起身,把脸埋在膝盖里,仗着黑暗的掩饰,放任眼泪肆意流落。
她方才知,原来在心底最深处,她是不愿意舍弃这个孩子的。
父亲从小教育她良善,她从未残害过任何人的性命,如今却要夺走自己亲骨肉出生的机会。
父亲走了,姑姑也走了,如今这世上,只剩下肚子里的宝宝,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稚子何辜?
他先是她的孩子,才是帝王的孩子啊。
段熠是被孟云皎细碎的抽噎声吵醒的,他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那娇弱的身影,肩膀一耸一耸的。
“怎么了皎皎?”
他把人拥进怀里,语气格外温柔:“别哭,有什么就跟孤说,孤都能解决。”
不知是不是黑夜让人脆弱,反正此刻的孟云皎,竟然没来由的信了他的话。
他……都能解决吗?她想留下孩子,他也能解决吗?
“星辰……”孟云皎窝在他的怀里,斟酌道,“我刚刚梦见我们的孩儿了,他长得很可爱,像你也像我,可他在怪我不要他,他在怪我!”
段熠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这只是梦。”
孟云皎发了疯的打断他:“这不是梦,他是有预感有人要伤害他,所以给我托梦的,他已经有意识了你懂不懂!”
腹部虽然平坦,但孟云皎时刻感觉里面有生命在蠕动,她跟他母子连心,她的思想他感受到,她邪恶的念头他也感受到!
她跟段熠联手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孩子不在他的肚子里,段熠没法切身体会,当然可以无动于衷,但她现在每日就是活在良心的阴影里,备受谴责。
孟云皎拉着他的手恳求道:“你让我生下来好不好,就算你不待见他不想给他名分,让我们母子俩自生自灭都好,我只想留住我自己的骨肉,你答应我好吗?”
段熠很坚决的摇头:“不行,这孩子真的不能留。”
他何尝不想留下他们的血脉,可魏太医的叮咛犹在耳畔,他别无选择。
他不知道为什么孟云皎会突然改变主意,让事情变得很棘手。
“为什么?”孟云皎很是不理解,“你不是说想和我好好过吗?你让我把他生下,以往的事我都既往不咎,我原谅你了好不好?”
想留下孩子的冲动胜过所有,母性是伟大的,那一刻她什么也不想去计较了,只想要履行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不惜一切的保护自己的孩子。
福安说得对,可能这是天意的安排。才会在那么小的概率下,让她怀上子嗣。
孟云皎晶莹的泪眸凝望着他,带着她无限的希冀。
这个条件对段熠来说无疑是具有很大的诱惑。
即使他知道不应该动摇,也还是免不了精神一振:“你是说,此后,会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吗?”
孟云皎见事情有商量,忙靠了上去,拉着他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轻声道:“嗯,以后我和孩子都留在你身边。”
她身体的温度,隔着一层面料,传递至他的手心。那一刻段熠也好像模糊的感觉到,那里当真有一条小生命。
是他和她,之间最密不可分的联系。
段熠被喜悦冲昏了头,最终竟然松了口,应了下来。
“好。”
他想,这可能是一个契机,是上天的安排,让他们原本陷入僵局的关系有了转圜。
那么,他是不是不应该那么轻易放弃?
段熠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令魏太医无言以对,她震惊得口不择言起来。
“陛下……你真觉得臣的医术,是那么不可信吗?要是龙嗣能够在毒体里活下去,臣又何须劝陛下早做决断?”
魏太医的诊断段熠是相信的,但他更愿意去相信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人在绝境时,往往都会寄托于想发生状况,即使那个机会再渺茫。
而段熠现在就是这个心态。
“孩子可能会死,但也可能会活下来,对吧?”
他自欺欺人道:“孤的孩子很坚强的,他知道他的母后期盼他降生,他知道他的父皇很需要他,他不会那么残忍。”
魏太医还想再劝:“陛下,若执意留下,唯恐伤害娘娘性命啊……”
“够了!”段熠固执己见,此刻已听不进任何谏言,“一个是孤的亲子,一个是孤的爱人,你非要逼孤做选择么?”
他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蜿蜒,明显以受了巨大的压力。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跟孟云皎一样,没有一日心安,现在难得有了幸福的幻象,他又哪还能理智抽.身。
魏太医轻叹:“那陛下还是早日跟娘娘坦白她的身体情况吧,好让她心里有个数。”
*
段熠也同意魏太医这个说辞。
秘密终归是保不住了,他想要护她一世顺遂,但把她蒙在鼓中,又能瞒到几时,若肚子里的孩子当真有什么差池,他又该如何交代?
“皎皎,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与你说。”
段熠忧心忡忡的回到殿内,开口对她说的话便是这个。
孟云皎忙着给孩子准备新衣裳,满腹心思都在手上,自然也没仔细听进去。
在他刚要开口的时候,孟云皎便打断:“你说我要用什么颜色比较好呢?也不知道孩儿是男孩还是女孩,好像用什么颜色都不大妥当。”
她懊恼不已,小脸皱在了一块。段熠不愿她神伤,自是第一时间给她排疑解惑。
目光也被她手中的趣致玩意吸引,他下意识的回答:“用黄色吧。”
他深深凝望她,真挚道:“我们的孩儿有这个资格。如果是男孩,他会是储君,如果是女孩,也会是长公主,他会是大缙除了你我以外最尊贵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