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四方九龙炉里熏着沉水香，团云纹金绣的帐子前珠帘轻摆。
沈君雅受了传唤，携着一身珠光姗姗而来。
“夫人不如用些东西再说。”
行了礼，沈君雅被林琅赐座同一席，略略尝了些东西，沈君雅暗暗观着林琅那厢，等了许久，终是挑了个时机缓缓道：“陛下知道妾身为何而来吗？”
林琅淡淡接话：“夫人请说。”
目光越过眼前一长桌的珍馐，沈君雅瞧向对面的君钰道：“妾身是来找侯爷的。”
君钰着一身新制的紫色勾金并蒂莲外袍，腰腹上一根珠玉带子勾着高挺的肚子，因身子已重，君钰吃了点东西就不怎么动了，此刻他正随意靠坐在桌后，丽眸松懈，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子，闻言他才抬起目光，恰好见沈君雅瞧来，四目相对，沈君雅的目光似悲似喜，五味陈杂。
君钰眨了眨眼定了定神。
眼前的少女无疑是极美的，双颦相媚弯如翦，双眼闪星纯似兰，巧鼻樱唇，肤色胜雪，她光那么坐着，就仿佛肌理馥郁能溢至鼻尖，那张脸像是一幅绝世独立的画，有着让人倾倒得魅力。
君钰被那双波光潋滟的美眸注视着，那眸中虽然神色复杂，但清澈见底，并无不良意味。
只是，如今的沈君雅和君钰之前所见的少女装扮大不相同，一头青丝尽数挽起，作了妇人的云鬓斜簪，珠翠满头，脂粉浓妆，绫罗宫服重重于身，端庄规整，珠光宝气，这身打扮将她衬得雍容华贵，可这身打扮和她鲜花一样稚嫩绝色的面孔对比起来，就过于老成而有些格格不入了。
花开有落时，过早香易谢。
君钰微眯了眯眼，心中略一思索，余光见林琅轻蹙起的眉头，沉默了一瞬间，君钰直接越过了林琅先开口道：“夫人不该来此。”
林琅瞥君钰一眼，好奇他突然越过帝王的姿态，却未细想，只道：“夫人既知朕在此，为何还要在这时候找来临碧殿？”
沈君雅敛目道：“陛下觉得妾身是来找侯爷的麻烦？陛下会有如此疑问，是因为昨夜陛下让妾身成为了宫内的一个笑话？”
林琅捏着杯酥奶不语，沈君雅顿了顿继续道：“陛下似乎会错了妾身的意愿。陛下，妾身既然会踏上这片土地，就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来，妾身无所谓陛下如何待妾身，只要妾身是陛下的妃子，其他流言蜚语又与妾身何干呢？陛下一言就可以定这后宫的乾坤，只要陛下满意妾身，妾身又有何惧？在陛下的后宫，她人如何也与妾身无关，妾身只管独善其身便可，陛下你说妾身所说的，对吗？”
林琅了然，心中对这位美貌倾城的新夫人产生了一丝丝兴趣：“夫人倒是深明大义，可你明知今日来此自会惹朕不快，以你方才所说，这又是何必？”
沈君雅一双美目抬起，直视着林琅道：“陛下，妾身一直说得是，妾身是来寻侯爷的。”
“……”
“陛下，妾身曾在献舞时就说过，侯爷和妾身是为故交，妾身早便想来寻侯爷，来宣地亦是为此，而侯爷一直在陛下身侧，妾身不得时机一叙，今日正是因为陛下在此，妾才觉得时机得当。陛下天子气度，海纳百川，妾身今日才来临碧殿，这般，妾身今日于侯爷所做的都在陛下眼中，以证明妾身不欺暗室，更可证明，妾身对昨日之事没有任何不满。”
“哦？”林琅凤眸瞧一眼君钰，却见君钰一脸平淡没什么情绪。在君钰那得不到什么信息，林琅只好转头回道，“夫人寻老师所为何事？”
身侧侍女端上托盘，沈君雅瞧着盘中的金盒，目光专注道：“为了将盒中的东西还给侯爷。”
林琅示意，鹤鸣就过去查看那金盒中的东西，又将东西转呈到林琅和君钰的跟前：“陛下、侯爷——”
鹤鸣手中的金盒呈八角状，上头镂空雕花缠枝，又镶着一颗颗价值不菲的宝石，华贵精美而耀眼。
林琅瞧一眼，没有说话，只拿一双丹凤眼静静地盯着君钰，君钰瞧了金盒一眼，接过林琅的目光，默然以对。
两人沉默片刻，却是林琅先按捺不住地问道：“你这般瞧着朕做什么？”
君钰泰然道：“陛下该比微臣更好奇里面是什么。”
林琅不置可否：“这盒子看着就是十分贵重，想来里面放着的东西对于主人来说十分重要，可这东西也不是给朕的，朕即使是天子，也不好窥人隐私强人所难，以免他人说朕唯吾独尊霸王无道，对吧？侯爷自己看着办吧，不必顾及朕。”
君钰瞧着勾着嘴角、眼底却凉薄一片的林琅，只觉得疲乏，靠着椅上软垫支了支腰，君钰撑了撑沉隆的肚子，顺水推舟地道：“那劳烦中常侍将盒子打开叫本侯瞧瞧。”
见君钰疏于理会自己阴阳怪气的酸话，还顺杆上爬，林琅不由剜了君钰一眼，然而君钰只是耷着眼皮，对他的行为视若无睹。
林琅不动声色，啜了一口杯中的酥奶，对一旁的侍从没好气地道：“怎的这般甜，给朕换了！”
鹤鸣手中的金盒打开，里面镶嵌着的青玉顿时透出微光，君钰微眯了眯眼，剔透的青玉之上赫然呈着一根乌绿色的丝绦和一块红绳绑着的佩玉。
丝绦乌绿的色泽有些经年的褪旧，且丝绦只有半截，似乎是有人刻意以兵刃削断，断裂处火烧为结；而那块佩玉，羊脂白细，无瑕油润，一眼便知此玉质地绝佳，佩玉以八枚精致的叶片为饰，正中刻着四个大字——
“金玉君聆”。
刻字的刀工古朴流畅、大家手笔，一瞧便知此玉非家邸深蕴者不可得。
抬了抬身子，君钰修长的手指凌空一伸，在空中掠下一点优美的浮光影像。
鹤鸣会意，忙上前将金盒递近了些，君钰取过那块佩玉，摸着上头的刻字，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感触：“这东西……”
沈君雅道：“这应当是侯爷的物件，妾身是将它物归原主了，对吗？”
君钰一双美眸动了动，却未动声色，敛容瞧着沈君雅：“这的确是我的物件。”这是君钰在晋国因故典当掉的那块佩玉，想不到会出现在沈君雅的手上，还被她带着送到了这里。
林琅瞧一眼那佩玉，皱了皱眉，片刻收敛神色，一双丹凤眼沉寂无感而显得极有威压：“不知夫人从何处寻来此物，又从何处确定此物乃是长亭郡侯的贴身佩玉？”
沈君雅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举杯遥道：“‘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侯爷好字，妾身牵强附会一下。当年侯爷的不杀之恩，妾身一直铭记于心。侯爷在妾身家乡丢了佩玉，妾身也不过是因缘巧合得到，这般小事，无足挂齿。”
“哦？”林琅拿着杯新的酥奶茶，见君钰不做声，只似笑非笑道，“夫人似乎对朕的老师十分有心。”
四目相对，暗流涌动。
沈君雅沉吟：“长亭郡侯……从前妾身年少任性，得侯爷庇佑过一段时日，侯爷教会了妾身很多事，妾身很是感恩。”
“嗯？”林琅低沉地发出一个音节，“那盒中的另外一样东西是什么？”
沈君雅垂首道：“那也是侯爷的东西。侯爷不同流俗，妾身从前十分仰慕侯爷的品行，侯爷前些时日曾在晋国滞留，可惜妾身也没有机会和侯爷叙旧，如今物归原主，算是了却妾身的心愿。妾身入宫前就明白往后自己的命运不在妾身自己的手中，妾身自知有几分姿貌，可昨夜陛下之举已明明白白地告诉妾身，陛下并非是会为美色乱心的意志坚定之君，故而，无论妾身以后如何做，陛下该皆不会因妾身个人变化心意，影响国体，既然如此，妾身就无须自饰矫情，不如妾身和同陛下言语清楚，坦诚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