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君钰醒来的时候,身侧空凉,显然枕边人离去许久。
晨曦朦胧里,君钰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模模糊糊地醒来,又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光大亮,皇帝也结束了早朝,立在了屏风前,君钰侧首而视,逆光里见皇帝修长的身影站在窗前——他颇有闲情地摆布着新折的梅枝作着贴画,身侧放置新换的松梅盆景。
君钰想起身,却不想撑着床榻一动,被动“操劳”一宿的身体就不适汹涌,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吟。
“玉人,醒了?”林琅耳聪目明,闻声立刻放下手中的器材,三两步凑了过去,扶着君钰起身。
替人在腰下垫了两个枕头,林琅十分殷勤地关怀道:“你饿不饿,可要用点膳?”
君钰扶着肚子坐起,腰上酸意越发汹涌,腹中也胀得愈发厉害,不禁用手掌揉按着后腰,瞧了一眼神清气爽的皇帝,君钰只觉得心中郁闷,但又不好发作,只疲惫地摇了摇头,羽睫轻扇着将眼眸闭了起来,挺着肚子靠在垫高的枕上:“不饿,我先醒醒神。”
林琅只道君钰腹中空空对身体不好,硬是要他先洁面,而后拉着他喂了小半碗汤水,见君钰实在一副恹恹难受的模样,林琅才勉强放过他,又闲话了两句,林琅才转身继续去修剪之前剩下的花枝。
珠帘卷,画屏艳,宁和的殿内绮丽弥漫,昨夜情话欢愉似乎使得花朵芬芳多了几分旖旎之味,显得一室朦胧缠绵。
闭目半躺半卧了许久,闻着鼻尖飘过的香馥,君钰一双眸子倏然睁开:“清尘今日单独召见了阿孚?”
眸子落在一旁镶金的花架上,上头搁着两盆白兰,蕊绽曼妙、幽香袭人,让人见之心情舒然。
林琅心情颇好地瞧他一眼,应道:“是啊,盈如上了一份西北战事的折子,我觉得写得不错,还有阳……玉人怎么知道我今日单独见了盈如?”
“阿孚喜欢熏香,也精于制香,陛下身上的有阿孚自己制的香味,这种香未闻他人有过。”君钰没放过林琅的欲言又止,思量片刻问道,“阿孚是如何向你回禀阿湛的事?”
林琅顿了顿,道:“我今天心情很好啊,玉人,你可以不和我说这些不愉快的事吗?”
“看来我猜对了,召见阿孚还因为阿湛的事。”
“……”
“早晚都是要说的,你打算怎么处理阿湛?你会杀了阿湛么?”
林琅一双凤眼微微低垂:“玉人,你知道君阳晖做了什么吗?”
“身在深宫,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无法知道。回宣都的时候,我就听闻过一些事端风声,现在大概也可以猜到一些事情状貌,陈承等人讽政的案子,想来不会轻易了结,钟曜和陈承那些人的案子有关,钟曜是阿湛一起长大的好友,想来阿湛也不会跟这事毫无干系,还有阿湛和锦衣王……我也十分好奇你会如何处理他们。”
林琅贴着画面花瓣的手一顿,语气不明地道:“玉人也知道锦衣王的事?锦衣王给你的信里写了么?”禁锢君钰在此地,还让君钰与自己坦白说话,林琅觉得已经算是君钰对他最大的容忍,他自是不愿意破坏现下和君钰的宁和,故而,锦衣王托人送给君钰的那封信,林琅是未曾看过的。而君钰看完那封信以后,就将信直接烧掉了——自然也是因为君钰的一切都在林琅的掌控中,一封信的具体内容对林琅来说,无关紧要。
君钰默了片刻,道:“锦衣王为保下阿湛的命,和豫章王起了冲突,这事在我回宣都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我没有料到他们会那般,从前只觉得锦衣王处处针对阿湛,不甚烦恼,没想到锦衣王是因为他对阿湛……”
“这事的确是锦衣王任性妄为,君阳晖他也是被迫……”林琅想起前段时间,他召见锦衣王的时候,锦衣王那执拗逆上、不知悔改的模样,就不由头痛——
[你瞧瞧你这无度乱制的德行,雌伏他人身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弄得人尽皆知,皇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乱制?丢脸?君氏世代高官,门徒广博,如君二这般眼高于顶的人都可以男身怀胎,君氏都不觉得丢人,臣又为何要觉得丢脸?难不成陛下也是打从心底就看不起君二那能如妇人怀胎的身子?]
[放肆!]
[砰——]
帝王随手掷出的一方玉雕灵芝笔架,恰好砸在了下头跪着的人的额头,尖锐划破皮肤,鲜血立即从锦衣王的鬓边溢出。
[嘶——]林旭摸了一把,换来一手的血,他也只是低吟一声,而后捂着额角继续跪得静默不语,似在等着皇帝后头的训斥。
[……]皇帝见此却是顿了顿,[林清煦你还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东西?豫章王如今什么情况你不会不知道,你是朕的亲信,为了一个君阳晖,你和豫章王闹得不可开交,让你好好赔罪你却越闹越僵,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臣,清楚得很……陛下可以偏爱君二,臣就不可以喜欢君阳晖了吗?陛下可以和豫章王说是臣任性放纵一意孤行,并非陛下的意思,豫章王只是看不顺眼君氏之人,他想杀君阳晖可不是为了讽政案,他对陛下对他的安排说不上怀疑,陛下无须担忧豫章王会起异心,左不过都是微臣一人之过罢了……可是,陛下曾经口口声声说君阳晖是你的益友,原来不过尔尔——]
[……]林琅一时语塞,君阳晖曾经同他的确关系不错,可如他们这般人,到底是君臣有别,林琅又是自幼从尔虞我诈、官海沉浮中一路走过来的,对人极其缺乏信任感,即使是亲人,也很难得到林琅的几分信任,如林旭这般亲近可谈的兄弟也就是那么一个,也是因为他们毫无利益冲突,而其他左不过在利益权衡的考量之后。
如林琅这般人,谈感情太奢侈了;固然,也没有几个人能有条件和皇帝谈感情,即使是林琅的后妃,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倾慕。而大多宫妃,她们所谓的倾慕,何尝多不过是求从皇帝身上得到后半生的富贵荣华。
更何况所谓的朋友,不过是当时比旁人多了几分志趣相投的亲近罢了。
——君氏也唯有君钰确是林琅为数不多真以情感相信的人,可君钰也总会因为君氏的利益和林琅不得不相悖。若非君钰与林琅早早结缔师徒关系,在林琅幼年时,君钰就肯舍命护他周全,待他诚心实意,若非这些年来的相伴相知,根底缠绵,林琅又如何能去完全信赖君钰?
从袖中抽了条方巾,林琅以一枚棋子裹进,借力将方巾丢给了阶下的林旭,林琅冷着张脸没好气道,[擦下你脸上的血——]
[二哥……二哥,制度不都是二哥你定下的,君二还是二哥你行过拜师礼的师父,若非当年的是非,君二早该进帝师位了——二哥不加封君二不就是想免去麻烦,简单地将他占为己有……]
[你给朕闭嘴,成何体统——你个混账东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不要,二哥,留下你我二人,不就是想听我说实话……二哥……我不要闭嘴,我累了,我就是要直白地把话说明白了。]
[你知不知道君阳晖嫌恶你到什么地步?看看原允修写的折子,这些年你所喝的补药里,君阳晖都动了手脚,他恨不得你去死——]
林旭两眼无神:[我知道啊……那是从前的事了,这两年他再没下过药。就是我利用强权胁迫他与我欢好,他本来就是被迫屈从于我,他会嫌恶于我的行为不过人之常情,后来那药就没下了……他早已心软,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你还喝得如此愉悦?朕怎么会教出你这般愚蠢的兄弟?]
[哈!二哥,我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你不也是这样,你不是喜欢君二吗?我学得你对君二啊!反正我如今犯下的事也是活罪难逃,要打要罚随便你吧。]
[混账东西——活罪难逃?你怕是你连肚子里的野种也不想要了——]
[二哥,我的好二哥,君阳晖被我逼得想死,我也没什么好顾虑,但我也是你的兄弟啊,这是我唯一的血脉,求二哥放过——]
[现在知道怕了,早时候还跟朕犟?你看看你这几年来干的好事,包养数十面首,冷落张氏而后鞭挞张修敬,把张家气到要张氏与你和离,这几百年来也就出了你这么个被新妇‘休掉’的王,而你养的那些个混账面首竟然敢恃宠而骄,弄出抢占退休老臣田地的荒唐事,还传得人尽皆知,若非你如此荒唐作为,你如今怎会膝下无子?]
[我不过想当个闲散王爷,二哥何必给我安排什么王妃,我当年就和二哥说了我脾气暴躁,不需要给我安排什么姻缘,我和那张氏女本就性格不合不甚相配,早就该一拍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