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看着君钰那般天挺姿容却清瘦憔悴的模样,柳子君就想起了这句诗。那时候君钰身上那般凄凉绝望的神情,掩都掩不住。
那时候的君钰被夺了手中实权,家中丧事又是接连,柳子君料想人情反复,这尘世多的是世态炎凉拜高踩低之事,却不想也可以让一个姿容玉树位高权重的人灰心到这般的地步。
柳子君看着君钰,看着看着,突然的,就看到了自己。柳子君突然就笑了。浊世无常,若是心不够狠绝,他我的痛苦,并无差别。
柳子君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柳月夫人去世以后,他满身水湿地在头骨遍地的乱葬岗前站了一夜,那时候的他还不愿意轻易地跪下去。他又想起了自己衣衫褴褛地站在含香阁卖花的小女孩身旁被人嘲笑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向着别人挥起了手中的屠刀。他又想起自己身受重伤形容狼狈地在石道上爬行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上的艰难困苦,每一步都让他窒息难耐,周围却仿佛是永夜,永远的墨色沉沉,永远都看不到一丝亮光。就像……像那时候君钰那一双漂亮的眸子深处掩不住的寂灭之色。
彼年,看着看着,柳子君深深皱起的双眉却不由又舒展了。柳子君甚至以为君钰会像古画上的谪仙一般跳下河流而陨落于黄泉回到“天上”去。
可君钰终究也没有跳下去。
柳子君忍不住问君钰为何不跳下去,君钰却反问自己知道什么叫“绝户”吗,君钰停了停又说,死是那般容易,可他没有子嗣,家中的女眷和幼孩需要自己活着。
那时候柳子君并不明白一个没有子嗣的人为什么会有幼孩的负担,但是他并没有继续问。
后来呢,柳子君终是问了君钰要不要继续他们的交易,并且大着胆子邀请君钰一道出游。
柳子君本也只是为着欲望驱使下神使鬼差地随口一问,他却没有想过一贯家教甚严的君钰,那幽深苍凉的眸子上鸦翅般的睫毛颤了颤,扬着一头纷乱的华发,而伸出手来轻轻压住,君钰对他轻轻道了句“好”,声音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君钰竟是同意了自己的邀约,而后与柳子君一道频频出入风尘之地,听戏饮酒、走马观花,行那些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之事。
甚至,有了后来同他的一夜风流。
人生碌碌,音短韵长,悲喜一念,地老天荒,想来还觉彷徨。
柳子君收回思绪,看了看天色,确认了荆鸿在君氏的处境安好,终是掏出信件和账本向君钰送上,又将剩下的菜打包,便离去了。
功名利禄尘世尽,乾坤荣辱皆独唱。
宣都冬日的雪夜,若是不着一身厚实得到抬腿都艰难的冬衣,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站上一些时候,便可能成为一座薄薄的冰雕——不过相比在江南那种湿冷刺骨而入心扉的寒,柳子君觉得倒也不分伯仲。
小楼轩窗,竹炉汤沸,女人的影子随着关上的门消失,只余烧红的炭火给与人冷漠的心头一丝暖意。
柳子君着着筷,捏着酒杯,着一身素衣坐在矮桌前,一个人慢慢地吃着新鲜的肉食,喝着烈酒。他清癯秀气的身影安静淡漠,全然不复白日抄了李墨族人的家而后和一群军官进青楼时的趾高气扬和春风得意。
窗外狂风的怒吼,如泣如诉,就像此楼可瞥见远处小屋中被男主人发泄责打的女人的哭喊一般,让人心头发颤,却叫人避而远之。
那个女人,柳子君刚来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给家里人做饭的时候,送过柳子君这个新邻居一张自己烙的饼,她说“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着叫人有些难受”。
她原是那般的秀丽,生得一双柔情的眼眸,彼年柳子君每回见到她,从来只见她安安静静温温和和,给人愉悦舒服的感觉。只是她的家中是那般的贫困。
后来,柳子君再回宣城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作了人妇的打扮,那双光亮的眼睛里仿佛失了色,变得空洞忧愁。而柳子君回到这个巷子里住的夜晚,总是时不时能听到她凄惨而压抑的哭声。
好像小时候,他的母亲一样。
这样的寒夜,楼下依旧有叫卖的摊贩,路人寥落,形形色色,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跋涉在雪地中。
这个乱世,到处不过都是如他一般不得不费尽一切求一口喘息的蝼蚁,他们卑躬屈膝、彷徨无助,他们自私、贪婪,充满欲望或者仇恨,却又渴望温暖,他们在良心和狠毒中绝望着煎熬,出卖一切,也因此而存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并没有柳子君手中那管冰冷的武器。
柳子君不由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长剑,一直以来,他更多的是用这把剑划过那些敌人的咽喉……其实,他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而他样样俱全的十八般武艺,却也是自幼从他厌恶的柳氏家族中的那些长辈身上偷看偷学开始的。
他对功课学武从来都是十分刻苦,他这般的刻苦,便是因为他坎坷的命途,从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一个不被父亲和家族承认和关照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命运呢?
纵使相较于悲惨的女子,他幸运地被生作了男子,纵使他是生于名门大族。可不被父辈承认的孩子,又如何摆脱他人的嘲弄和命运的不公平。这个世界,早就给人划分了界限和等级,没有足够的积累和力量,他又如何能避开一切的偏见和歧视。
如他这般出身的人,是注定不幸的,而在一个男人的世界中,天真幻想或者无力改变环境的女人,就更加容易不幸,她们的命在身边的人眼中,往往不如一匹马来得值钱的多,像这个小巷中总是会发出哭喊的女人们,也像他那娼门出身、美貌温柔的母亲。
他的母亲,出身比这小巷子里大多数卑微的女人们,都还要低微多了。年轻美貌的时候有一些醉梦繁华的盛名,而被风尘之人称一声“夫人”,可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花街柳巷的一个贱籍娼妇,一个,被卖身契约束缚的奴隶,即使穷困的普通人家都可能看她不起的女人——即使她拼命靠着出卖自己的身子攒了一些积蓄,而这些积蓄足够养活省吃俭用的普通六口百姓之家大半辈子。
所以,她也一辈子在追求什么‘良家妇女’的德行,这,也是他那出身幸运故而高高在上、名义上的父亲所对母亲的需求——柳子君后来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并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不是那个柳氏家族贵出的相爷柳覃,他柳子君真正的生父,就是他唯一的血亲哥哥柳子期的“生母”,那个出自异族月氏而被柳覃强娶了的男人。
他们族人中可以男身生子的那些人,多半是有着相当不错的姿容,君氏那位容貌绝顶的贵族二公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柳子君和君二公子一样,是出自同族的人所生。只是,他们同为人,却并不同命。
也因着这段关系,柳子君方才可以如此轻易地取得他君氏豪门侯爷的关照和包容——若非如此关系,柳子君也早就在背叛荆离、诛戮蔡介余党又出卖君钰之后被斩草除根了,又哪来如今得君钰庇护而在宣国扎根新生的官途?
世人常笑妓子无情,道她们骨酥筋软,逐利薄义,可若非如此,妓子又如何在这风霜满地的残忍浊世自保而存活?有钱有势,自然可以慷慨解囊,宽容大方,因为有的选择;可是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哪有什么选择呢?善良、慷慨,那只会叫自己为之搭上一切。
他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的。
在他幼年,为了一颗糖,替那个含香阁卖花的小女孩拼命,而后被她畏惧强权而出卖的时候,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那个女孩没得选择,而柳子君也一样没有。
世事茫茫,风烈日摧,春光从来照闲人。如他们这般的轻命者,不过是在风尘中缝石爬攀罢了。
想起来他母亲的那些事,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心境,柳子君都会觉得他母亲对他人于她框设囹圄的追求态度,是那般的痴愚而可悲。
柳覃跟一个生来穷困而被卖做娼妓的女人讲什么妇人德行,可那他柳氏出身高贵的公子又为何频频流连花丛,而又张口所念所谓圣贤之道呢?
他们男人多是这般的虚伪,张口仁义道德,而手上做着最下流狠毒的事。可只要他们掌握了权力,自己就永远是活在光辉灿烂里的,面具之下的龌龊,他人又哪有资格说道呢?世道也从来如此,虚伪待下人,只有如他一般如蝼蚁活着的人,才会被早已构建好的不公框架所束缚。
柳子君始终不明白,什么是良家?三从四德是良家,任人鱼肉是良家?或者说,达到世俗的认可才是良家?
当他对母亲说他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母亲却告诉他要他做一个‘好人’,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要再学她那样。
哈,可笑!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她母亲这种未曾习过律法礼教制定的温良之人,又如何明白她不过是只笼中之鸟,她连打开笼子的钥匙都不曾拿到,吃口饭都不过是在求人的施舍,何况于选择“良家”?“良家”,母亲当年的这种举动,始终都让他想起来就发冷发笑——若非如此,他的母亲想必也不会在吃够了苦之后,还要为了所谓世俗目光,早早殉身而逝去。做他们男人口中的良家妇女这般的人是要有本钱的,这个世道对他的母亲这么残忍,而她的想法却还这么的天真。而他,若是如她母亲一般的天真,恐怕早就和她一般,早早死了年少。
年幼的时候,柳子君想的只是能站在宗族的祠堂前。他亦无需他人的膜拜,只是想要不再任人欺凌而挺直胸膛做人,可是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娼妇的孩子也是“妖怪”,“不干净”的人是不能入祠,否则会污了“祖宗”,而他所受的欺凌,因他是娼妇所生,他们都说是合该的;后来,他年岁渐长,他想要的是出人头地,他想证明自己的才智武艺样样都要强于柳子期,强于宗族中的其他子弟。终于,他拼命搭上了荆离,荆离告诉他,只要他柳子君能帮到他,就是毁了柳氏的祠堂又如何,那时候天真的他欢喜极了,他以为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后来他渐渐地发现,在荆离这头唯利是图的猛虎的爪牙下,等来的也不过是对自己来说更深的囹圄,他开始卑躬屈膝地出卖自己的一切,他的自信、他的尊严和他的身体,以及他的一切一切,皆在那时候化为乌有。
辗转到蔡介手下做眼线的时候,他才从心底深刻地认识到,如他这样低微出身的人,任他如何挣扎,从来都只有被命运作弄嘲笑罢了。想来可笑,他曾经也不是没有对蔡子明产生过一丝真意,幻想过一丝真情,不过都随着两人天差地别的处境无情而逝。蔡子明出身贵族,故而从来瞧不起出卖一切包括肉体的他,任他有如何的智谋胆识。可,蔡子明一面嘲笑他柳子君的下贱,却一面又乐于和他做些苟且之事,这也正如他那名义上的父亲柳覃和他的母亲柳月夫人的关系一般。这是多么让他觉得可笑而可悲的相似。所以,当柳子君攀附上君钰,诛杀蔡子明一党,当他提枪捅进蔡子明胸口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和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