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真的事,瑞香本就留了心,也有所预料——若不是突然触怒了皇帝,那就可能是怀孕了,没有更复杂的真相。宫里自妙音静蕙后,轮也该轮到他了。皇帝不再召他,显然就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或者至少皇帝觉得可能是怀上了,所以等着诊脉诊出来。
从前妙音和静蕙怀孕,瑞香都不太清楚过程,和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上的。宫中恩宠,本来就断断续续,所以请了平安脉一摸出来才会所有人都知道。罗真这次也是赶巧,宫中就他一个能承宠的时候,结果没几天又可能怀上了……
瑞香叹了一口气。
他本想找罗真来问一问,或者问一问皇帝,不过皇帝倒是对他提了,说罗真也是时候怀个孩子了。听他安排这种事情像是按部就班的样子,瑞香也是一晃神,觉得好像确实应该,罗真的年纪不算小,资历也是有了,说来妙音静蕙在他之前,反而是令人奇怪的事。不过医理上说得通,他记得好像是说,坤者长成之后,其实身体内部气血未必就立刻稳定,因此怀不上也是常事,再大一些就好了。
后宫齐聚请安第二天,瑞香已经开始着手忙宴会和放人的事,罗真单独来求见了,进来时神色惴惴,倒像是做了亏心事。瑞香本来正忙着,想起他还有些复杂情绪,见他这幅样子,反而觉得好笑起来,等他行礼后叫他坐下,问:“这是怎么了?有事不好说?”
罗真一手护着肚子,抬头看着他:“御医诊出来,臣妾已经有孕了。”
算算日子,大概是一个半月了,正是瑞香坐月子的时候怀上的。
瑞香一愣,心想果然,他其实不是不明白罗真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是怕他不高兴吧?
罗真又说:“其实,臣妾昨日就应该留下禀报皇后,只是当时留下来未免显眼,所以臣妾只好今天来了……”
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瑞香想了想,问:“是何时摸出来的?”
罗真道:“半个月前御医就说大概是了,只是还不太确定,昨日平安脉又摸了一次,这才摸了出来,是准消息了。”
瑞香不由想起一件事:“我记得就是五月末六月初,你那里御医三日就去一次,去了几次,后来没了,是不是也为了这个?”
罗真更加理亏的样子,低头:“是。”
这话其实有些不太好说,皇帝叫御医给他看,是当时宫里除了他,没几个合乎心意的人,已经失宠的那些皇帝是不可能去碰了,罗真这里要是耽搁下来,难免提拔新人,但也不能明知他可能怀上了,还要临幸,那要是万一出了意外,可不就酿成惨事?
宫里人不管是自己叫,还是皇帝赏赐,御医请脉开药都是有迹可循,瑞香也能直接查看记录。不过罗真的记录就很奇怪,先前御医三天一次,开的方子只是调养身子的,看不出什么奇怪。大概是顾虑他确实可能有孕,所以那方子中正平和,开得很小心,就更看不出什么来了。而且有妙音那里御医几乎是住下,陈才人那里也是尽可能多去,小心保胎,一看到这里瑞香就猜罗真可能怀上了,但始终没有消息出来,又叫人难免多想,难不成是没怀上?
现在罗真对他说了,瑞香也大概明白他的忐忑是为什么。比起妙音,罗真不算是忠实的他的人,但一直都算得宠,虽然怀上孩子是一件幸事,但正好是他坐月子的时候,也难免害怕他生气。不过瑞香却觉得微妙。
……这可能是他收服罗真最好的时候,从此之后不说是像妙音一样,罗真对他至少也要死心塌地了。他要罗真的效忠其实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也不缺什么,但是罗真若是肯真正效忠,归顺,以后总是更不可能惹麻烦,所以确实值得这样做。
罗真身份虽然不算高,但是所求不多,平安度日就好,因此也从来对他没有所求,无欲无求也就不必卑躬屈膝,或者言听计从,因此虽然一直恭顺,从来没有做过刺儿头,但也确实和妙音差着一层。
这回他也确实有些理亏,怪不得显得不安。
瑞香想了想,问:“这是喜事啊,你还没和陛下说?”
罗真也知道这是喜事,可他也知道,皇后的态度很重要,因此摇了摇头:“还没有。孩子还小,听说刚怀上不能太张扬,否则容易吓跑了。我先告诉您,也是应该的,都一样。”
瑞香就笑着叫人去给皇帝报喜,又叫人准备给罗真的赏赐:“你以前还爱看书,不过现在怀孕了,我想也不好费神,不如玩玩游戏,双陆,投壶都好,多活动活动,对孩子也好。”
罗真看着是松了一口气。孩子的事他先来告诉瑞香,就是个示弱投诚的意思,瑞香接了,他也放心许多,倒是恢复几分常态,微笑:“其实我觉得不要紧,身子并没什么感觉,不过既然您这样说,我自然都听您的。”
瑞香和他不算特别熟悉,总不如妙音熟,但两个人也是躺过一张床还抱着醒来过的,要说微妙么,多少有一些,但心里有了预料,也就不是特别奇怪,罗真进来磕磕巴巴,忐忑不安,他也跟着难受,现在舒展了,他也自在许多,笑盈盈安排好一切,又和罗真说了几句闲话,这就让他回去了——他这里实在是忙。
罗真也很识趣的走了,并没多拖延。
等他走了,瑞香又一个人想了一阵,发现白才人和那个回纥美人也是必然的。罗真怀孕了,后宫可就真除了他没有别人了,有一两个新人,也是顺理成章。
他兄弟姐妹多,父亲的妾室也多,算上通房,总有二十几个。有的来源是婚前家里给的,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母亲怀孕时长辈给的,有些是家里仆从里提拔的,母亲手段高明,都压下去了,不过这些人到现在还是好好活在后宅。有时候想想看,母亲这辈子虽然和父亲说得上一个青梅竹马,举案齐眉,但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考验。
正因如此,他真不敢对母亲说,自己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母亲是一定明白,但也一定觉得不值的。民间不是说吗?做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都已经由他人了,还要更由他人,着实是不明智的。
可他已经不能回头,不愿意后悔,只好先瞒着了。
罗真的身孕,又让瑞香出了一阵神。他其实早就知道,宫里迟早会有很多别人生下孩子,还认真和心腹盘算过,譬如贵妃淑妃生了孩子该如何,罗真生了孩子又该如何,总得有一个应对的准备,到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但现在事情发展远比他所料的更复杂,而他也比从前更知道对自己要紧的是什么,只觉得一个一个来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不再严阵以待,反复排演,事情已经发生,接着就是了。
人生很长,他的一辈子要面临的许多事却是可以预料的,别人怀孕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该怎么抚养教育,和皇帝的真情就要在这些凡尘琐事之间去经营维持,能熬过去,就是好的。
熬不过去……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宁愿罗真永远是这个样子。罗真从来不是什么天真的人,但也没有什么野心,以后宫后宅会有的各种性格来论,对主母并不算难安排处置。他不添麻烦,瑞香也就能容得下他。所求不多,会不好意思,会心虚,会急急来试图取得他的态度,总比用孩子邀宠,学会为孩子争好太多。他相信后宫没人能与自己一样,但也知道对皇帝每个孩子都很重要,到时候要是谁真的心坏了,接招又是费一番功夫。
如果时间能够一瞬间就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看一眼结果如何就好了。可惜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人也只能一步一步的走,看不到二十年后的光景,只能相信自己现在做的并没有错。
瑞香想了一阵,觉得对自己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具体的人和事,而是把刚刚拿到手里的感情当做赌注和砝码用出去。他真的有点怕,可就像是失控了一样,不能不赌了,和谁都无关。他给罗真安排了照顾这一胎的嬷嬷,就继续安排宴会的事,定下请谁,怎么坐,菜单这种细节,剩下的就可以发下去让各级宫官做,自己则来经手放人的事。
放人也是很讲究的,一个是统计各宫要放出去的人,核实查证确实是本人,然后验明身份,安排去路,再一个是无主宫殿原来也有不少人待着,都是先帝时期就遗留下来的冗员,现在一起放出去,就要查看各个空着的宫殿,将来不用就锁起来,将来要是可能用,比如安排给宫中的小主子们,就要考虑重大的问题是不是修葺一下,然后照样锁起来,但心里要有数。
宫里的主子连皇帝都算是新人,但伺候的人却旧了,所以几乎每个人身边都必须放人然后换新的,除了皇帝身边照例不用瑞香管,到时候把名单加上去就行,其他全部都要汇总到他这里,就是只理出了一个头绪,拟出了基本的办法,也是大半天过去了。
瑞香躺了一阵,被嘉华闹起来,陪他一阵,打算给孩子做几件衣服,皇帝又来了,还带着两个箱子。
真是甜蜜的负担。他一来批奏折,瑞香这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书案那边,还得李元振带人伺候,瑞香也得和他坐在一起,陪他等他弄完一起用膳,而这看起来也要成了习惯了。
?瑞香本以为皇帝是不常生气的。对方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要不然是高深莫测,显得他总像个无知的孩子,跌跌撞撞追着,努力长大,要不然就是活着温柔或者邪恶的丈夫,几乎从没有动怒失态的时候,以至于他都没想过,皇帝也是会有挫败感的。
自从皇帝第一次在他这里处理不大要紧的政务之后,瑞香就不得不品味出丈夫隐藏在平静可靠镇定之下的种种面貌。
奏章瑞香不能好奇,也不能靠近,免得被当做有不轨之心,而且他其实也不好奇。但毕竟同在一室,不可能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不知道,只见皇帝刚开始面色平静如水,利落翻开,,批阅,合上,然后就会时而叹气,时而摇头,时而不悦闷哼。
说实话,瑞香在他对面坐着,看到李元振脸上的表情也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倒是不害怕皇帝迁怒自己,但是难道这么生气是常态吗?李元振也只是小心翼翼一些,并不如何紧张。
瑞香放下自己的事——他正打算给景历和曜华两个人一人做一套贴身的小衣服,虽然他们不缺,但自己做的是心意,想了想又觉得嘉华也渐渐明白很多了,要是不给他做还是个麻烦,所以又要给嘉华做,裁好了白纨白绫这种光滑柔软的布料,正比划中,就被皇帝引走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