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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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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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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威之很难记起自己和兄长初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其实他们并非从一开始就认识。皇帝身份尴尬,他也是,只不过是不同的尴尬。

一个是出身极尽可能地高贵,但却跌落泥潭,另一个是一开始就似乎不存在一般,泯然众人。

本朝惯例妃嫔自己抚育孩子,不可避免地导致皇嗣受宠与否要受到母亲的影响,何况他们的父亲实在没有多少舐犊之情,何况越到后来他就越是昏聩。兄弟二人各有各的困境,但无论如何,季威之总是仰望兄长的。他本是宫人之子,后宫又很快群雄竞起,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他生长在偏僻宫室,从来就没有被父亲记住过,母亲生前宫门冷落,母亲去后更是如此。同龄的兄弟们虽多,但常年的压抑与争夺让他们彼此抗拒,互相警惕,无法相交。被皇帝选中,季威之心知肚明这是机遇,也知道必将带来极大的危机。

然而父亲老病,诸兄长之中只有这个对他最好,也是他从未希冀却最终到来的唯一希望,季威之从没想过放手。他极尽所能做到最好,也在绝境中对这位兄长越发了解。从前不过是没有选择,后来就不由生发出憧憬,依赖,仰慕。

感情本身复杂,但也可以纯粹,季威之从来对他没有什么要求,只记得宫城的冬天,室内室外一样寒冷,兄弟二人靠在一起,读书,写字,彼此喂招练剑。他的胸怀逐渐宽广,只等待一个机会被放出去,似乎就可以纵马驰骋,打下太阳光辉下的所有土地,成为一个一往无前的征服者。

他像是被迫在笼子里长成的狼,骨血中有悍勇崩腾流淌,却只能限制在身躯之内不能宣泄,而天地是窄小的,他困兽般无处可去,十年光阴,先前觉得新奇的那个兄长带来的世界都看遍了熟惯了之后,只能将目光避无可避落在对方身上。

他太理解被隔绝之后,对唯一鲜活之人产生的热烈感情,这几乎是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也是冰天雪地里唯一能够拥抱的温热肉体。被一个多疑,谨慎,过于无情的人信任的感觉太好,以至于度过漫长的少年期,离开了逼仄阴森的宫城,他也无法拥有正常人广阔天地下不受拘束的感情。

季威之预料得到,自己和兄长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今时不同往日,他那么羡慕的公主之所以能够与兄长相依为命,有一段扭曲而坦诚的过去,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而他一步错过,就永远都无法步她后尘。皇帝逐渐拥有了一切,不再绝望地渴求血亲的热度,而他……

手握重权,征战天下原本是他最大的梦想,也是他在兄长的期待之下能够做得最好的事,但正因如此,他们二人势必渐行渐远。

想要皇帝的信任,不仅要做他的兄弟,还得做他的忠臣良将,君君臣臣,尊尊亲亲,中间没有留下太多任性的余地。

季威之离开长安的时候,一度失魂落魄,以为二人此生不能再相见,后来回到军营,才陡然发现其实自己想差了,最难的不是此生不复相见,而是再度相见只能是君臣,连对视一眼都觉得尴尬难堪。

他们必然会再次相见,但那时候他该作何表情,该如何面对曾经发生的事呢?

世事如此无常,但时间如轮,总是无情地流转下去。

季威之难以取舍,又知道选择的权力并不在自己手里。他深知兄长为人,清楚大概对方不可能放弃自己,但却可以疏远自己。这是他必然不能忍受的,为此他甚至愿意认错求情,只希望对方不要从此将自己视作愚蠢无能,一手掀翻大好局势,只拘泥于私情的,弃子。

正因为太了解,所以季威之明白皇帝对自己那样生气的原因。两人都从难以谈及感情的少年时代过来,都经历过关乎母亲的痛苦与失去,都隐忍过许久。在这之后,因感情而放弃得来不易的任何东西都是不智的,更何况他是如此绝望而热烈地否定了自己跨越的时间,克服的艰难困苦,轻易就交出了血与火换来的一切,只求一夜,甚至只求一眼。

这太蠢了,这太蠢了。

你本一无所有,挣扎求存,豁出命去得到了如今这些,又觉得它们什么都不算,将兄弟情谊,将数年艰苦,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份难得的信任与默契换了稀里糊涂的情潮,然而你明知道这毫无结果,只会弄出一地狼藉,无法收拾,不是蠢又是什么?

季威之当时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再默不作声地忍受下去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做些什么,但结果真的来临后,他仍然恐惧,难堪,痛苦,失望,嫉妒。

他清楚他不会是陪伴兄长的那个人,自从他那天进入兄长的眼帘,此后余生,所有一切都已经被注定。他注定成为这样的人,注定拥有这样的生活,注定要拼尽一切获得对方的认可,珍稀的信任,注定成为季威之。

他成了臂助,就太难也成为情人。距离皇帝太近他会粉身碎骨,距离兄长太近他会被吞噬殆尽,他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太多自我,如果进一步失去,总有一天会变成空心的傀儡,而且他本来就永远都不会满足。

而皇帝本来就无法满足他这些渴求。

他们都那样饥渴地需要别人的凝望与爱意,正因过于相似,所以无法互相补足。如果皇帝也能够接纳某个人的深情,那也不是他这样的。

季威之一路上想的太明白,王妃却浑浑噩噩,还没到边关,王妃就过世了。

二人成婚数年,堪称一对怨偶。季威之对他毫无情意,甚至都不愿敷衍。而他本来对丈夫或许有所期待,但并不是一个驯顺的人,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丈夫的情意之后就立刻实施报复。

那时节皇帝正是放浪形骸的时候,但也屡次表达了对季威之妻子的不满。季威之对王妃并不上心,但不可避免的,他爱这种兄长插手自己生活的感觉。

他这妻子是太子兄长所定,出身也算是和宫人所生的皇子般配,性情自然不是那么好。只因不受丈夫宠爱就试图红杏出墙,显然在季威之严苛的兄长看来就失去了做王妃的资格,只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娼妇。

兄弟二人对此未免过于心知肚明,季威之或许察觉一些端倪,但却并未阻止。他知道兄长那时候看待某些事过于偏激,但却没发现自己也是偏执而扭曲的。兄长代替自己教训不贞的妻子,听起来未免太过荒唐,可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季威之除了嫉妒,居然没有自己的东西被染指的愤恨,只是觉得或许自己真的应该离开了,事情已经变得如此奇怪,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如何发展。

那时候他还没有勇气去直面自己爱慕着兄长,复杂但却真诚的事实,更加无法面对心中隐隐的,兄长永远不能以同等感情回报的预感。

他离开了,他长大了,他有了太多变化,但每当回到宫城,见到他的兄长,他总是感觉自己就像多年前一样。夕阳如血如火燃烧,厚实的云朵堆积着金边,他站在寒冷的风里,仰望那个递给自己一把剑的人,胸中猛兽望天长鸣。

他的手握住了剑,就似乎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能够斩断深宫沉寂。然而他改变了命运,也被命运彻底改变了形状。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些东西,最终却永远与另一些失之交臂。

那时候多好啊,他觉得他终有一日将拥有想要的一切,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而现在他剑锋所指之处无所不至,却不觉得自己也如此剑锋锐了。人也是无常的。

刚回来的时候季威之只是做梦,梦到从前,梦到苍老的未来,梦到那天发生的一切荒唐的事,梦到王妃死那天。

夫妻孽缘如此结束,或许在他的意料之中,季威之难以对自己厌恶了这么久的王妃有太多类似歉疚后悔的情绪,但这死亡触动了他,好像是某种事物的结束。

而那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被否定,又被抛弃,又都装作无事发生,要认清任何一个部分都没有那么容易。

边关苦寒,风刀割面,他迎着朔风想,或许也可以此生不见。如果不见,就不必知道对方后悔没有,就不必让他反复思量,也不必让他面对将一地狼藉收拾起来,尽力恢复原状这艰苦的过程。

而他也确实害怕皇帝已经决心将他推开,从此再也不过问,即使面对面,也只有客气的寒暄,和暗藏其中,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的天堑。

他的异常为亲信所洞明,不过他还是谁都没有说。这本不是可以公之于众的事,他也无需旁人给他什么意见。皇帝亲征的消息传来,季威之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御驾越来越近,他心中就越来越忐忑,不知道若无其事应该如何扮演。

在营门见到皇帝时,季威之僵硬到几乎举止失常,皇帝免除了他们的跪拜礼——甲胄在身,十分不便,何况这是军营,一切从简。因此季威之简直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全靠亲信解围。

皇帝倒是真正若无其事,季威之却并没有放下心来。所以他此时此刻面对这碗烈酒,心中想的是终于来了。他们终究是要私下见面,要说话,要做兄弟的,除非一人死于非命,否则,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然而帐内还是沉默。

皇帝先喝了自己那碗酒——他的酒量不错,在宫中各种宴会上也历经考验,今夜虽然众将领免不了壮着胆子轮番敬酒,但他还没有醉——随后又倒了一碗,片刻后声音很平稳地说:“阿弟,此战之后,你就回京吧。”

这必然是早就想好的安排,季威之也有所预料,但他还是抬起了头。

“打赢了突厥人,还有回纥人的效忠,丝绸之路已经重开,西域就会安靖,此地只剩下开垦屯田之事,这是你并不擅长的,留在此地无益。何况你孤军在外日久,威严声望不低,长久下去难免叫人恐惧。若要善始善终,则要考虑过坏的结果,提前避免。朝中还有许多需要你的事,你还没有见过你的侄子侄女们,边关风沙与羌笛,你也应该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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