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香略显讶异,大公主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终究已经成长,瞬息之间就压下了心中的波澜,又浅笑起来:“不过我也已经想开了,我又不是为他们活,更从来也不欠他们什么,又何必觉得沉重呢?如今您已经好转,眼看着又要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
她的心性实在不差,瑞香也回以微笑:“是。”
一个是笃定自己能够放下,一个是知道自己能够护住。
皇后病愈的消息传出之后,宫里的人又收到皇帝口谕,说虽然皇后病愈,但仍需调养,所以无需请安,也不要打扰,除非有事。于是其他人都不动,贵妃先上门了。
萧怀素是来上交宫权的。虽然知道皇后多半不会这么快收回,但他也带了账册钥匙,以示诚意,同时也是皇后拒绝时他可以先汇报一番。
瑞香见了他,二人在明间落座喝茶。萧怀素一身男装,这是他惯常的作风,除非宴会或者朝贺,否则总是这幅打扮,颜色也不鲜亮,但却很衬他。瑞香因要见客,换了一身燕居服,与他一同坐在窗下。
“皇后既然已经病愈,宫权臣妾自当交回,账册钥匙都在此处,对牌箱子就在门外。”萧怀素处理俗务总是很干练,喜欢快刀斩乱麻,这一次也是如此。
瑞香却不急着接过,以为皇帝不让,但这个理由说出来就是炫耀,所以他只好先推脱:“御医说了我还需调养,宫务尚需贵妃代劳。我知道你也辛苦了……”
他本想说可以找两个人帮忙,却觉得还是不说出来好,因为太像是要分权,没想到贵妃隐隐露出几分颓丧之色,看了看被宫人捧着的账册,回过头来眼里居然带上了几分恳求:“臣妾知道您还需调养,然而越俎代庖本来不该长久,臣妾不敢擅专,日后常来禀报宫务,这样如何?”
瑞香见他从来只做养护却不施脂粉的脸上居然透出几分楚楚可怜,精神看起来也不好,心中不由嘀咕:看样子他居然顶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想交权,紫微城情况有这么差?
思及此处,瑞香不由紧张起来,沉吟片刻,觉得还是不能不管,于是答应下来。贵妃立刻松了一口气,拿出最近几件办过的事问过,又见瑞香已经困倦,便立刻起身告辞。
瑞香又招来心腹细问一遍,发现除了琐碎倒也没什么超乎想象的事,紫微城也不比大明宫难对付,贵妃的应对不是挑不出毛病,不过那是党同伐异的招数才能见效。萧怀素除了按照原先商定的策略做事之外就是请示皇帝,自己创立的无非是一些杀鸡儆猴的狠招,瑞香虽和他不同路数,但也不觉得是什么错,思索一番没有头绪,瑞香也不再问了。
等到皇帝又来,瑞香终究还是忍不住拿贵妃的事问他,皇帝却笑了:“你就没看出来,他不是独挑大梁的料?”
瑞香愕然:“啊?有吗?”
贵妃行事颇有章法,怎么会呢?毕竟是萧家这等大族,他自己也是诗书满腹,自有韬略。
皇帝又笑,不过很明显笑的是瑞香:“他的性情就写在脸上,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让他一人独揽大权?淑妃虽然天真,菖蒲虽然体弱,但有时候添堵坏事,横插一杠,要的就是这种人。”
瑞香目瞪口呆,连呼吸都是颤巍巍的了,好半晌从我夫君好坏,竟然坏到这个地步的震惊里清醒过来,追问:“为什么?我听不懂。”
他的声音有点怯怯的,不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诡异的谨慎,好奇,如同面对魔鬼的深渊。
皇帝似乎被勾起兴趣,也不怕吓坏他,从慵懒的半躺到坐起来,兴致勃勃解释:“贵妃虽然聪明,且有手段,但最大的缺陷就是他害怕人心,因为他容易动摇。他和萧家的关系是互相利用,但他明显气势更弱,又被豢养多年,所以如有可能给他安稳的避世的生活,让他感觉不到痛楚,他就会绥靖,就会妥协,他需要的是有人替他拿主意,稳定他,保护他。所以他无法反抗命令自己的人,高于自己的人。这就是他无法和萧家彻底反目,也不愿意你有意外,更不可能违抗我的原因。你病了之后他一人独挑大梁,在你眼里不算什么的人心鬼蜮,算计阴暗,对他而言却越是了解就越是影响自己,他自然不会变坏,更不会被人拉下泥潭,但聪明人洞悉人心,了解太多,所以才会痛苦,这你懂吗?”
瑞香沉思,点了点头。
“我还以为……唉,他至少是有傲气的。”瑞香不知怎么有些唏嘘,他已经全盘信了皇帝的话。
皇帝却并不意外,又躺了回去,随口答道:“傲气是需要支撑的,而他的支撑并不是他自己。”
是啊,贵妃的立足看似因为有用而稳固,但却寄托在瑞香的信任,皇帝的默许,后宫的平静上。三点有任何一点打破,他只会狼狈不堪。更不要讲他那动荡不安的内心,让他无法独自前行太久。
皇帝又总结道:“所以,他只是将才,不是帅才。”
瑞香从前忽略过很多征兆和表现,现在一一回忆,却觉得皇帝的话十分准确,忍不住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皇帝撩起眼帘看他:“你觉得呢?”
瑞香摇头,迟疑着剖析自己:“我或许知道他的弱点,但却从来没有研究过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关心他。”
说着,觉得自己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有些太直白,但直白了还不够,还悄悄瞪了皇帝一眼,这一眼没什么理由,但瑞香也不怎么后悔。瞪过之后,他安安静静地准备听皇帝的解释。
他是要剖析自己了吧?瑞香莫名有些期待。他很想知道皇帝眼中以这种角度看待自己,会说些什么。
皇帝轻笑,又闭上眼:“因为你心中行的是王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知道他们的弱点,你早就可以碾压他们,但你耳濡目染,心之所至,并不在乎这些,你其实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他忽然睁开眼,情绪复杂地看着瑞香,慢慢说:“正因如此,你其实很容易被毁灭,却很难会毁灭别人。只是他们看你扑朔迷离,看不到你的弱点罢了,一旦被暗中窥伺的双眼发现你的弱点,你将必死无疑。”
瑞香被看得心惊肉跳,却知道皇帝并不是在无的放矢,相反,他确实很担忧。但他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致命的弱点。
“我……是这样吗?”
这些话超乎他的预料。
皇帝平平伸出手索取回应,瑞香把自己的手交给他,就被用力握了一握。皇帝顺势拉他躺下,把他搂在怀里慢慢说:“你的弱点就是我。”
瑞香猛然睁大双眼。
“旁人看你贤良淑德,是一个最好的皇后,最好的妻子,却不知道这些于你不过身外之物,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对吗?”
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就在他耳边,好像这是什么秘密。
瑞香忽然打了个抖,但却点了点头。这并非虚言,或许从前他还能为了孩子坚持,但现在如果皇帝去后,他真的无法独活。他可以抛弃一切要这个人一句服输,就无法生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皇帝又轻声说:“他们看你大肚能容,却不知道你其实是最不能容,又最刚烈,什么都可以抛弃。后宫阴私,鬼蜮手段至今已经极少,但绝非没有。有朝一日有人离间你我,让你相信我心中的你已经褪色,对你好不过是习惯使然,甚至是为了你的势力,为了你的孩子,你会不会恨我?你会不会与我决裂?到时候你我反目,他们不就得计?”
瑞香已经发抖,说不上是因为皇帝平淡的声音说了很可怕的话,还是因为想象到了那种场景,他忍不住问:“离间你我,哪有那么容易?”
皇帝轻笑,又搂紧了他,用体温安慰他:“也没有那么难。人心难测,但却很好利用,正如你所担心,你会老,而老本就是一种虚弱。当你老去,世上还有无数年轻美貌的人,你就会害怕,会怀疑,会被蒙蔽。他们可以表面向你效忠,实际上在你心里扎进一根毒刺,表面恭敬柔顺,实际围绕着你等待你被攻陷的那一天,如鬣狗或者秃鹫,在你身边盘旋。而你我之间拥有的东西越多,容易制造出来的裂缝也就更多。孩子,家族,大位移替,你可以不爱我,如果真的必要,你能够舍弃,只要你觉得我已经不够纯粹,已经不值得,那时候你将和我开战,而他们会给你无数条罪名……但你无法投入他们争名夺利的战争,你有傲骨,放不下你心中的底线。你会杀人,但你握着他们的命脉的时候,也不曾不择手段,当你对我失望,对世界失望,又怎么会弄脏自己干干净净的心,和没有罪孽的手?我只想要你不要高估人心。”
这样才能始终保持一份警惕,免受伤害。
最后,皇帝还是不忍心说下去了,只是沉沉地给了条箴言。
瑞香茫然地被他刚才的话塞了一脑袋,什么都说不出,脊背上似乎还有被鬣狗和秃鹫盯上的恐惧和紧绷。
皇帝已然恢复平常的神态,离开了他的耳畔,揉了揉他的肩膀:“所以,后宫中的人,不宜太多,更不宜团结。只要人人都有所求,且各不相同,就无法联合。过几天菖蒲会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到时候记得见他。”
瑞香动了动嘴唇,自己觉得脑子木了,其实转的很快,立刻明白:“你让菖蒲在暗?”
在暗做什么,不言而喻,因为贵妃在明。
果然,皇帝从不做只有一个目的的事。